第197章(1 / 1)

这在这时,两边山坡上扬起一蓬蓬雪花,泥块四溅滚落。

杨知恩的瞳孔猛然一缩,那不是雪,是藏在雪地里的兵士!

山坡之上,早已埋伏多时的兵士抖开身上的遮盖物,张弓搭箭。羽箭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罩向官道上的队伍。

众人反应不及,根本无法抵抗。

嗖嗖数声,前一波箭雨刚刚落下,又一波箭矢激射而出,护卫们一个接一个闷哼着倒地。

杨知恩虎目圆瞪,如此密集的攻势,那些兵士必定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不是普通的世家豪奴,只能是军汉!而且是上过战场的军汉!

“郎君!”杨知恩飞奔至被甲士们牢牢护卫在最当中的马车前,“是军队的人。”

李旦没有慌乱,扭头嘱咐裴英娘,“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好。”裴英娘不想给李旦添麻烦,放开他的衣袖,“阿兄,当心点。”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别怕。”

他掀帘出去,马车周围的护卫立刻堵到车辕前,把马车围得密不透风。

马车嵌有铁板,即使对方动用弓弩也射不穿,外面杀声震天,马嘶阵阵。

近在咫尺的地方蓦然传来几声惨叫,鲜血溅在厚厚的软帘上。

接着是沉默的打斗声,几匹骏马受到惊吓,扬蹄惨嘶。

马车被撞得一歪,裴英娘扶着车壁坐稳,心跳如鼓:

对方不可能这么快攻到马车前,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是内应!队伍里有内应,他们故意引走李旦,目的是劫走她!

她拔出腰间的波斯弯刀,握紧刀柄。

官道上雪花飞溅,一队人马穿过重重风雪,飞驰而至,马上之人皆背负长弓,腰系箭囊,手握长刀。

刀光闪烁,杀机凛冽。

武承嗣扯紧缰绳,勒马停下,四下里逡巡一周,前方的军士把车队堵在谷中,战况正酣。

旁边的人抽出箭矢,搭在弦上,小声问:“郎君,我们要不要帮执失将军?”

武承嗣冷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们是来当见证的,今天执失云渐敢动手劫人,以后姓李的谁敢信他?他是假意投诚也好,真心归顺也罢,只有太后会重用他,他没得选。”

亲随是他的心腹,听他随口说出“姓李的”这几个颇为不屑的字眼,面色不变,恭敬道:“想逼执失将军无路可走,倒也简单,只要……”

只要他们暗中帮着出点力,杀了相王,执失云渐就没法回头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武承嗣皱皱眉头,厉声喝道:“蠢货!不许轻举妄动!”

李旦是姑母的儿子,姑母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杀她的儿子,他也不行。

毕竟姑母的权势来自于帝后、帝母的尊贵身份,没了李显和李旦,她怎么取而代之?

前方的喊杀声还在继续,马蹄踏过积雪,溅起的飞雪和飘飞的雪花织出一张张大网,把整个车队笼在其中,鲜血飞洒,殷红和雪白互相辉映,白的愈加白,红的愈加红。

山道上马鸣咴咴,一人一骑缓缓走下密林。

风雪渐渐散去,男人横刀立马,静静观望谷中的厮杀,高鼻深目,剑眉轩昂,披一件墨黑鸟羽大氅,神情冷漠,无悲无喜。

果然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干起这种阴私事情,公然抢夺亲王正妃,也能如此镇定。

武承嗣夹一夹马腹,催马疾走,靠近执失云渐,“执失将军,太后命我前来助你,将军可得手了?”

执失云渐瞥他一眼,“我去带走十七娘,相王就交给尚书了。”

不等武承嗣回答,他纵马冲入混乱交战的山谷。

武承嗣呆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大对……执失云渐看到他根本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姑母不会真的信任他。

他越想越觉得悚然,万一执失云渐那小子和他玩阴的,趁机杀了李旦,解决后患,然后嫁祸到他身上……那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执失云渐骁勇善战,得罪宗室也不要紧,大不了可以躲到草原去当流寇,他可不行,除了姑母的倚重,他一无所有!

武承嗣冷汗涔涔,吩咐身边的心腹,“保护好相王,谁敢动相王,杀无赦!”

心腹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是来抢人的吗?怎么变成保护相王了?

武承嗣心急如焚,笃定执失云渐留有后手来坑害自己,“快去!”

心腹亲随们连忙应喏,一头扎进车队中。

三方人马混战,刀兵声、马蹄声、惨叫声、呼喝咒骂声汇集成一片洪流。

外面的打杀声此起彼伏。

护卫们发出示警,前方的人发现队伍里有内应,吓得一滞,想要回头施救,奈何忽然冲进来几匹快马,马上的人个个能以一当百,他们被拦腰截断,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旁的人越来越少。

外圈的打斗还在进行着,马车外面却寂静无声,战斗似乎结束了。

一双大手掀开溅满鲜血的软帘,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流到车厢里。

光线有些刺眼,裴英娘抓紧匕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是你!”

她心存侥幸,以为李旦回来了,可惜不是。

执失云渐看她一眼,淡褐色眸子平静无波,眼眸微垂。

他身上的衣袍干干净净,普通的王府护卫伤不了他。他解决外围的护卫,径直杀到马车附近,留守在马车旁边的护卫是身手不凡的精兵,但也近不了他的身。

“跟我走。”

他一把钳住裴英娘的手,回头扬鞭猛地抽一下马背,骏马遽然受惊,发出一串高昂的嘶鸣声,开始横冲直撞。

裴英娘知道执失云渐返回长安了,也知道他为了权势投靠武太后,她没有过多留意,李治的逝去让她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人。

“你想干什么?”她悄悄藏起匕首。

马车冲出重围,护卫们想要追赶上来,军士们结成整齐的方阵,立马堵住缺口。

执失云渐顿了一下,道,“我要带你走。”

他全神贯注看着前方的山道,控制马匹的速度,忽然松开缰绳,抬起手臂,往后一挡,架住裴英娘的手。

“哐当”一声,匕首跌落在车厢里,剑刃折射出雪白光芒,波斯商人进献的宝刀,削铁如泥,一剑下去,绝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你力气太小,伤不了我。”执失云渐捡起匕首,扫一眼车厢,确认没有会磕碰到她的利器,“山道颠簸,坐好。”

他话音刚落,马车剧烈晃荡了两下。

裴英娘往后撞在车壁上,咬紧牙关,手臂震得发麻。刚刚趁执失云渐没有防备,用尽全部力气才刺下那一剑,竟然被他轻轻一挡就拨开了。

之前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武艺很好的殿前亲卫,他的刀尖不会对向她,感受不到他的凛然杀气。

这一刻她才深切体会到,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执失云渐武艺高强,是横扫西域,令周边诸部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你到底想怎么样?”裴英娘定定神,冷静思考,执失云渐不是武三思,或许可以和他讲道理。

至少要弄明白执失云渐的打算,才好脱身。

马车飞快奔驰,晃来晃去,她稳住身形,“太后想要杀我?”

执失云渐面无表情,淡淡道:“没人能杀你。”

她接着问:“相王呢?”

刀剑无眼,李旦会不会受伤?

执失云渐沉默了一瞬,“你放心,他很安全。”

裴英娘点点头,渐渐平静下来。

他不会伤害李旦,也不是来杀她,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武承嗣看着执失云渐驾驶马车回来,啧啧道:“将军好手段,某佩服!”

执失云渐甩下长鞭,“可以收手了。”

武承嗣骑在马上,探头往车厢里看。

裴英娘盘腿坐在锦褥之中,脸色苍白,鬓发松散,眼圈微微发红,冷冷瞪他一眼。

武承嗣笑了一笑,十七娘果然是个聪明人,能迅速看清形势,遇到这种事,不会和一般小娘子那样哭闹尖叫。

那没有用,执失云渐铁了心要抢人,她只能认命。

与其大家闹得不好看,不如留点力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应对,给彼此留点颜面。

“人都到手了,将军先撤人,留我殿后,是不是太精打细算了?”

武承嗣皮笑肉不笑,他可不想独自留下来面对李旦,李旦要是知道裴英娘被抢走了,会发疯的!

姑母大事未成,还有更风光的日子等着他,他可不想成为李旦的刀下亡魂。

执失云渐休想把他推出去当替死鬼。

山风呼啸,大雪弥漫,远处有隐隐的轰隆闷雷声传来。

执失云渐想了想,翻身跃上一匹骏马,回头看着裴英娘,居高临下,“十七娘,相王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间,待在马车里,别想着逃走……否则我下手不会留情。”

武承嗣眉心一跳,这家伙不愧是突厥人之后,狡诈无情,竟然真的想杀相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不会插手管他们之间的闲事,反正长安还有一位皇子好好活着,相王的生死和他没有关系。

死了更好,李旦如果活下来,将来一定会狠狠报复他。

裴英娘浑身发颤,怒视执失云渐,冷哼一声,“阿父看错你了。”

山风吹得执失云渐袍袖猎猎,他面容沉静,拨转马头,示意亲兵看守裴英娘,“小心点,别把人放走了。”八壹中文網

亲兵们拱手应喏。

“武尚书。”执失云渐挥动长鞭,“你先带十七娘走,我留下来。”

武承嗣巴不得一声,不用和李旦对上,他能多活几年!

“将军果然爽快!”他哈哈大笑,吆喝自己的随从,围住马车。

执失云渐策马回到山谷之中。

“郎君,真的就这么走了?”亲随请示武承嗣。

武承嗣从鼻子里哼一声,“不走,难道要留下来看热闹?”

十七娘已经抓到手了,以李旦的脾气,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执失云渐,说一句不死不休都不为过,姑母的目的达到了。用不着再多事。

他不想引火烧身。

让执失云渐去面对李旦的滔天怒火吧!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长安的方向走,把混乱的厮杀抛在身后。

天色阴沉,闷雷声越来越近。

走了一刻钟,所有马匹忽然躁动不安,扬蹄嘶鸣。

武承嗣皱眉。

领路的随从看着远方,突然瞪大眼睛,一脸惊恐,跳下马,连滚带爬着跑向武承嗣,“郎君!前方山体垮塌,可能是雪崩!”

武承嗣脸色变了变,眯眼看向远处,积雪压塌山间的岩石,山崩地裂,雪花裹挟着泥土山石,一路摧古拉朽,汹涌澎湃,所过之处,树木连根拔起,凶猛的野兽扬蹄奔跑,奈何跑不过山石泥土组成的洪流速度快,很快被咆哮的洪流淹没。

冬日很少打雷,根本没有什么雷声,那是山坡上的积雪崩裂的声音!

大地颤抖,鸟雀惊飞,没有人能抵挡得住铺天盖地的泥土雪块。

他们都是蝼蚁。

武承嗣紧紧夹一夹马腹,掉头逃命,“往回走!”

众人魂飞魄散,仓惶奔逃,骏马受到惊吓,不听指挥,队伍一下子被冲散了。

武承嗣心口猛跳,回过头,“马车呢!护住马车!”

裴英娘如果在他手上发生什么意外,李旦肯定不会放过他,执失云渐也是!

随从们回头去追赶马车,可拉车的骏马一再受惊,看到人就撒开蹄子乱踢,偏偏向着雪崩的方向直冲过去了!

武承嗣浑身发抖,怕得不行,他还年轻,不想死……

他闭一闭眼睛,咬咬牙,拨转马头追上去,“十七娘,不想死的话,赶紧跳车!”

摔伤不要紧,还能治好,若是被山石掩埋,这种天气,绝无活路!

马车里没有人应答,马跑得太快了,里面的人坐都坐不稳,要她一个弱女子跳车,确实太难为她。

武承嗣继续追赶,轰雷声震耳欲聋,天色昏暗,半座山都要塌了。

他想起在流放地和族弟们相依为命的凄苦岁月,想起长安的繁华富贵,他府中豢养了几十个美姬,他是高高在上的尚书……

武承嗣勒紧缰绳,深深看一眼乱冲乱撞的马车,十七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想把自己搭进去,你不能怪我见死不救。

他果断策马掉头,往回飞奔。

远处的巨响让山谷中的打斗停滞了一下。

大地震颤,雷霆呼啸。

不,那不是雷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山崩,还是闹地龙?”

军士们迅速后退,排成整齐的队列,撤到执失云渐身后。

另一边,四散开来的王府护卫们往中间靠拢,紧紧围在李旦身边。

李旦衣袂飘飘,表情很平静。

隔着茫茫风雪,他和执失云渐对视一眼。

亲兵抬来一张黑漆大弓,执失云渐还刀入鞘,接过大弓,抿紧薄唇,引弓搭箭,肩背绷成一条线,箭尖直指李旦。

“别打了!”

武承嗣披头散发,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子,冲到对峙的队列前,“快去救十七娘!”

所有的阴谋算计,他都不管了,不然场上两个男人都要找他赔命!

李旦和执失云渐同时变了脸色。

众人赶到塌陷的山道前。

他们刚刚从这里经过,那时还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山脉,现在整个山道和河谷已经被彻底掩埋,夷为平地。

远处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巨响,垮塌的岩石泥土不断落入深不见底的河流中。

护卫们四处寻找,根本找不到马车的踪影。

整座山谷都被埋了,何况一辆小小的马车。

李旦脸色阴沉,目光阴鸷,不顾脏乱泥泞和别人的劝阻,扒开岩石,探查是否有马车走过的迹象。

执失云渐在一旁帮忙。

他们刚才打得你死我活,现在没心思打了。

大雪停了,天色愈发阴暗,云头坠下万千缠绵的雨丝。

一开始是细雨连绵,很快雨势变大,骤雨滂沱。

李旦踉跄了一下,跪倒在泥地里,双手鲜血淋漓。

找不到了,什么都找不到。

雨水冲刷走他脸上和身上的泥土,他抬起脸,目光刺破雨幕,直直看向执失云渐。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也不凶狠,是一种淡然的,没有感情的,兽类一样的冷漠。

执失云渐回望着他,辫发被雨水浇得透湿。

武承嗣心口发凉,十七娘竟然死在他手里,这两个人绝不会放过他。

他不敢多留,趁李旦和执失云渐还没有丧失理智,都在专心寻人,爬上马背,悄悄离开。

只有姑母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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