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1 / 1)

从伊州走莫贺延碛道至赤崖驿,过玉门关,到沙州,经过肃州、仓州、凉州,返回中原。

沿路所过之处,风声鹤唳,商队行色匆匆,疲于赶路,不敢多做停留。

去年底,吐蕃赞普在逻娑城佛僧的协助下,成功诛杀把持朝政的尚家姻亲,废黜赞蒙,开始大刀阔斧改革内政,同时不断向北蚕食,恢复繁荣的陇右道商路再度陷入可能被拦腰截断的危险境地。

多亏有执失云渐镇守都护府,才能遏制吐蕃想吞并整个葱岭的野心。

武六郎一路担惊受怕,回到中原,看到熟悉的山水城郭,热闹坊市,才悄悄松口气。

执失云渐能够领着两万人马横扫西域,防住吐蕃的攻势,果然厉害,难怪大兄愁眉苦脸,非要拉拢他。

西域商路繁华,但只仅限于沿途的城邦市镇,其他地方荒无人烟,大漠草原,冷清荒凉,行走大半天,前不见人影,后不见过客,唯有当空一轮红日,西风凛冽。

还是长安好,昼夜喧哗,灯火通明,胡姬美酒,山珍海味,最是人间富贵温柔乡。

圣人时日无多,刚刚登基的新帝没有实权,太后大权在握,这个天下,很快就是武家人的。

武六郎越想越觉得心中激荡不已,纵马飞驰起来,横冲直撞,路上的行人不敢抱怨,躲闪不迭。

连皇城下衙的官吏们也不敢触武六郎的霉头,被飞溅的尘土扑了满脸,随手抹掉灰土,陪笑和他打招呼。

武承嗣下午不值班,在家和美姬吃酒,吃得正高兴,听说武六郎回来了,当即披上衣裳,去书室见他。

“执失云渐心软了?”

武六郎抱拳回道:“没有,他很冷静,我当着他的面连杀四名女子,他一声不吭。”

武承嗣皱了皱眉,之前他给执失云渐送过金银财宝,对方全部如数奉还,执失家战功赫赫,光是俘获的财物几辈子都花不完,并不缺钱。

人总是有缺点的,有人求财,有人好色,有人看重名声,有人心系家人,为了打动执失云渐,武承嗣每一种都尝试过了,可惜收效甚微。

因为柳家朝李旦献美人的事启发,他这才灵机一动,想到送模样相似的美人这个法子,没想到也没什么作用。

姑母临朝听政多年,已经获得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支持,唯有武将们冥顽不灵,始终不肯拥护姑母。

为了防止武将们拥兵自重,姑母这些年打压将才,陆陆续续诛杀了一批桀骜不驯的武将,反对之声渐渐平息。

但那远远不够,朝中无将可用,长此以往,必会酿成祸患。

姑母现在急于扶持一位能够用战功为她扬名的武将,执失云渐年轻气盛,身负异族血统,游离权贵阶层之外,无法融入中原世家,是最好的人选。

“难道他真的赤胆忠肝,一点都不动心?”武承嗣不甘心,办不好姑母交代的事情,他怎么更进一步?

武六郎左右看看,靠近武承嗣,小声道:“他倒不是不动心……他简直痴心妄想!他非相王妃不可。”

武承嗣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他想要相王妃?”

他要是敢动裴英娘,就不会煞费苦心让人去找替身了!直接抓了人送去伊州,还怕执失云渐不点头?

武六郎道:“执失云渐说,如果大兄能帮他得到相王妃,他保证会全力完成太后的所有要求。”

武承嗣站起身,走到窗边,神色挣扎。

李旦和裴英娘远在洛阳,他根本插不进手。

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姑母,姑母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十七娘赐给执失云渐。如此一来,正好挑拨执失云渐和李旦,皇室和武将彼此仇视,不是正好方便姑母架空几位亲王吗?

送出一个名义上的侄女,姑母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挑拨离间的方法很完美,可武承嗣不想告诉姑母……真到了那一步,李旦发起疯来,很可能玉石俱焚,届时江山既不是李家兄弟的,也不是姑母的,只能便宜外人。

太宗皇帝的兄弟,圣人的兄弟,他们各自的子孙……李家的王族子弟虎视眈眈,哪一个都不能小觑。

武家很快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他正在秘密修缮武家宗祠,准备吉兆,为姑母打造声势,不能功亏一篑。

“我没法答应执失云渐的条件。”武承嗣负手踱步,沉吟许久,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和他说,相王对我防备极深,我这边有动作的话,一定会打草惊蛇。我没法接近相王妃……武家可以帮他拖住相王,为他制造机会,至于能不能得手,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武六郎答应一声,准备笔墨,武承嗣按住他的手,“不能写信,这种事不要留下任何凭证,如果执失云渐真的对相王妃念念不忘,这辈子都不可能如愿以偿,他只能依靠我们才有一搏的机会,你再去和他谈,他会答应的。”

武六郎不敢反驳武承嗣,来不及洗漱换衣,命亲信套车,匆匆吃了顿饱饭,再度出发。

出了京畿道后他改乘宝马,每天只休息一个时辰,快马加鞭,跑死几匹骏马,预备赶往安西都护府,谁知几天后却在沙州遇到执失云渐的人马!

武六郎怔愣半天,想清楚缘由后,窃喜不已:执失云渐果然还是动心了,不然怎么会按耐不住,南下沙州,特意在驿站等他?

摸清执失云渐的心思,武六郎开门见山,转述完武承嗣的话,皮笑肉不笑,“都督自己掂量,是退守荒凉之地,一辈子在塞外奔波,还是和我们武家合作?相王妃姓武,我们武家于情于理,实在不好动她……不过假如都督肯弃暗投明,一定官运亨通,届时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谁,还不是轻而易举?再加上我们武家暗中相助,您一定能心想事成,得到心中所系。”

驿站有两层,二楼说是雅间,其实陈设简陋,到处灰扑扑的。

执失云渐坐在胡床上,长袍衣摆沾了灰尘污迹,皮靴踩着脚凳,姿态懒散,淡淡道,“好,成交。”

武六郎眉开眼笑。

执失云渐瞥他一眼,浅褐色眸子沉静淡然,波澜不惊,缓缓道:“首先,我需要一道能够返回长安的任命。第二,我身为副都督,战时能统领兵马应战,但无权管束调动军队,太后想要我应和她,必须破格给我超出其他武将的权力。我名下有几千藩兵,从草原其他部落投奔而来,朝廷得给他们以正规军士的待遇。第三,打仗的事,听我的。”

武六郎记下执失云渐的条件,满脸堆笑,“好说好说,能得都督襄助,一切好说!”

东都洛阳。

亭外蜀葵的花朵落尽了,池子里的莲叶依旧青翠欲滴,最后一茬荷花开得如火如荼,等荷花也开败,差不多是初冬时候。

“执失云渐回长安了?”李旦皱眉,手指下意识微曲,“他是副都督,不能擅离职守,谁召他回长安的?回来多久了?”

“他前天返回长安的。”郭文泰刚从长安赶到洛阳,两地虽说相隔不近,但如果单人骑快马的话,没有负累,一天能够到达,他看到执失云渐出现在建福门外,觉得不对劲,立刻启程,中间没有合眼,“太后下的旨,说是突厥复兴,威胁关中,所以召执失云渐回来驻守京师,并赐绢一千匹,承继安国公爵位。之前没有传出风声,秦岩看到执失云渐也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连李治也被瞒在鼓里。

武皇后大权在握,又有安国公护持,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旦沉默一瞬,“有劳郭校尉。桐奴,带校尉去侧殿休息。”

桐奴恭敬应喏。

郭文泰抱拳,跟着桐奴走出书室。

相王似乎不想多谈执失云渐的事,难道是因为相王妃的缘故?

郭文泰刚走,长史蹑手蹑脚走进阁子,“郎君,依您看,执失云渐是不是背叛主上了?”

官员除了职事官,还可以领功勋,任散官衔,多的时候一个人可以挂好几个名头,执失云渐早晚会袭爵,安国公只是爵位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驻守京师,掌禁军……这就非同小可了。

如果执失云渐真的投靠武皇后,李旦不得不防。

他皱眉道:“派人去长安找王浮,如果他死了,不必声张。如果他还活着,要他立刻禀明伊州、西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执失云渐回到长安,王浮肯定也回中原了,如果找不到人,说明他已经死在关外。

长史答应一声,犹豫着道:“其实……还可以托王妃的商队打听情况。”

商队有会驯养信鸽的能人,驯养出一批信鸽来回传递信件,信上一般以他们内部的暗号书写,被人截获也不会走漏消息,既快捷又安全,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稳定。

阁子外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孩子们的笑闹永远天真无邪。

裴英娘领着二娘、三郎和四郎在岸边练习投壶。

小儿臂力小,身子娇弱,学骑射太早,投壶既是游戏,又可以强身健体,顺便让三郎和四郎练练手感,一举多得。

“我亲自和她说。”李旦道。

长史捋一捋长须,轻轻吁口气。

走过曲桥,踏上芳草萋萋的湖岸,离欢笑的人群越来越近。

桂树下很热闹,宫婢、内侍们围成一团,为裴英娘和三位小贵主加油鼓劲,廊檐底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芭蕉丛前的草地上蹲着一只圆肚鎏金狩猎纹铜壶,壶口窄小,周围的空地上散落着不少箭矢,铜壶里空空如也,显然今天还没人投中。

裴英娘头梳高髻,未施珠翠,只簪一朵雍容半卷的瑶台玉凤,身穿丹朱色团花锦小袖翻领胡服,腰系镂刻钿带,脚踏软锦靴,手执一枝羽箭,杏眼眯起,盯着几尺外的铜壶看。

李旦慢慢走到她身后。

周围的宫婢连忙行礼不迭,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众人屏息凝神,不敢继续嬉笑。

二娘、三郎和四郎围在裴英娘身边,等着她投出长箭,没有发现李旦。

裴英娘深吸一口气,“哐当”一声,掷出箭矢,箭尖那一头撞到铜壶,力道反弹,箭矢落在地上。

三郎和四郎齐齐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二娘抢着道:“婶母投的比我们准多了。”

裴英娘摇头失笑,摸摸二娘的脑袋,“那是,碰到铜壶,基本上就是投中了!”

三个孩子都笑了,蹬着小短腿跑到竹筒前,一人抽一枝竹箭,跑回裴英娘身边,争着要把自己的竹箭递给她。

裴英娘拍拍手,“先生的射术很高明,让先生教你们好不好?”

投壶是一项流行于文人们之间的高雅游戏,骑射工夫不好不要紧,反正丢脸的场合不多。如果连投壶都不会玩,宴会之上绝对会被同僚们嘲笑,教导诗书礼仪的先生一般都很擅长投壶。

至少比裴英娘擅长。

小家伙们呆了一呆,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婶母天天忙,今天好不容易才有空陪他们玩,机会难得。他们只要又漂亮又年轻又温和的婶母,才不要刻板严厉的先生!

裴英娘揉揉手腕,她今天一次都没投中,不管她的准头有多差,这些宫婢和几个小家伙只会一个劲儿叫好,她都不好意思了。

她吩咐宫婢把投壶挪近一些,“来,你们自己试试。”

四郎自告奋勇,头一个施展自己的力气,啪嗒一下,竹箭飞出他的小肉手掌,落地的地方足足和铜壶离了三四尺。

裴英娘拍手笑,“四郎能投得这么远,力气真大。”

四郎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

李旦负手而立,看着裴英娘和侄子、侄女笑闹,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清浅。

他不喜欢看到裴英娘为二娘他们的事操心,她正当青春年少,应该尽情玩乐才对,养孩子的事可以让女官、侍从们料理。

大概能感受到他的不满,二娘他们很少主动找裴英娘。

现在看她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她一直记挂着长安,夜里时常惊梦,如果和孩子们玩能让她暂时忘却烦恼的话,他不介意再接几个孩子到洛阳来。

当然,照料孩子的事依旧还是交给女官们,她只要好好玩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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