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令官算清双方队伍的筹数,将一条泥金色绸带系在场边的高杆上,绸带迎风翻卷,猎猎作响。

裴英娘和李令月齐声欢呼,李旦和薛绍赢啦!

两队人马肩扛偃月形鞠杖,在雷鸣般的呼喝叫好声中,徐徐绕场一周。

马上的郎君,个个都是在富贵温柔乡中熏染出一身风流意态的天之骄子,并不在乎一场比赛的输赢,赢的一方当然意气焕发、神采飞扬,输的一队也没有气馁颓丧。

毕竟能够强健体魄、尽情挥洒汗水、锻炼骑射技艺,才是波罗球戏得到朝野上下推崇的主要原因。

而且今天在御楼前打球的众位郎君,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红粉丽人中也。

少年英气内蕴,春衫轻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小娘子们伫倚高楼,芳心暗许。

一场球戏,不知又要凑成多少对美好姻缘。

在长辈们的默许下,御楼中的年轻少女们携手奔至高台前,锦袖齐挥,抛出随身佩戴的香包、鲛帕、手钏、绢花。

或豪爽,或腼腆,或轻灵的嬉笑声中,裹挟着馥郁芳香的香包、丝绢纷纷扬扬,洒在少年们的锦袍绣襦上。

李旦和薛绍躲闪不及,被劈头盖脸飘落下来的香包、手帕砸得烦不胜烦。

两人隔着漫天飞舞的绢花,相视苦笑,丢下明显乐在其中、正回头使劲朝楼中小娘子招手的李显,策马穿过如落雨一般的香囊、丝绢夹击,躲进御楼。

上楼时,两人已经把落在肩头的手帕、香包清理干净,但袍袖衣缘间还是浸染上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

李令月眼尖,上前几步,摘下一方缠在薛绍发鬓上的湖色罗帕,随手抛出栏杆,轻哼一声:“艳俗!”

随即从袖中摸出自己的手帕,要给薛绍拭汗。

薛绍刚从马上下来,气喘微微,满头细汗,怕腌臜了李令月,连忙后退两步,“不敢劳动公主。”

李令月固执地瞪着他。

薛绍无奈,小心翼翼接过手帕,抹去额间的汗珠。

看到李令月和薛绍别别扭扭的小儿女们情态,几位长公主相视一笑,连常乐大长公主也收起盛气凌人的骄矜之态,满脸慈和。

薛绍是城阳长公主之后,父母早亡,惹人怜爱,又生得唇红齿白,面容俊秀,皇室公主们向来颇为怜惜他。

比赛分出胜负,羊仙姿把输家那边的双凤纹托盘捧到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席案前,让她们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彩头。

女眷们跟着下注,不过是为了附和李治和武皇后,并不关心结果。只有李令月和裴英娘年纪最小,觉得很新鲜,对头一次赢得的彩头虎视眈眈。

众人看姐妹俩兴致很高,便让她们二人最先选。

托盘里琳琅满目,珍珠玉石,玛瑙翡翠,什么都有。

裴英娘有些犯难,不知是该拿那块温润剔透的水仓玉佩呢,还是选一条镶嵌猫儿眼的南珠手串。

公主贵妇们拿出手的物件,哪一样都不一般,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客气推让!

她左顾右盼,想找李令月讨个主意。

李令月和薛绍站在窗前,不知在说什么体己话。

薛绍脸颊微红,神色有些尴尬。

李令月皱着眉头,脸色也有点不愉快。

这对小冤家向来如此。好起来的时候说说笑笑,旁人根本插不进嘴。一时恼了,谁都不理谁,非要对方先赔礼道歉才肯放下架子。

裴英娘不好过去打扰他们,正好看到李旦从李治身边退下,扯扯他的衣袖,仰头看着他,做贼似的,悄悄问:“阿兄,你看这里头的宝贝,哪样最值钱?”

李旦怔了一下,垂下眼眸和她对视,眼瞳像浸在夜色中的星辰,似笑非笑着道:“怎么养出一身市侩脾性?”

他居高临下,目光看起来很柔和,袖子里有淡淡的花露香味,金色绸带垂在肩上,比平时多出几分锐利的英气。

裴英娘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他了,知道他不是真的在指责自己,理直气壮道:“只能挑一样,当然要挑最好的!”

李旦嘴角轻扬,俯下身,宽大的手掌罩在她的发髻上,耐心陪她挑选,“喜欢珍珠还是喜欢美玉?”

裴英娘看看左右没人注意自己,靠着李旦的肩膀,小声说,“哪一个最值钱,我就最喜欢哪个。”

她说话间,螺髻上的珠翠发出淙淙细响,束发的丝绦轻轻蹭过李旦的脸颊,宫用云纱质地精细,冰凉柔和。

李旦笑了笑,细长的指节随意翻拣两下,抽出一块五色彩络网着的赤红色兽形玉佩,“这是阿父的。”

裴英娘眼前一亮:李治贵为天子,他的随身之物,肯定是最好的!

李旦把玉佩塞进裴英娘掌心,看她似乎稀罕得不行,想往袖子里藏,摇头失笑,“拿去还给阿父。”

“啊?”裴英娘目露疑惑。

李旦看着她,笑而不语。

裴英娘想了想,回过味来,原来李旦也会耍小心思呀!

她两手举着瑜玉兽形佩,走到李治身边,“阿父,我帮你把彩头赢回来了。”

李治怔愣片刻,看着裴英娘郑重的神情,眉眼渐渐舒展,像一夜间被春风吹绿的柳梢,霎时展现出璀璨的盎然生机,眉宇间的郁色一点点淡去。

他把裴英娘揽进怀里,叹息一声,“好孩子,多亏你了,不然阿父只能空着腰带回宫。”

裴英娘嘴角轻抿,把玉佩重新系回李治腰间的玉带上,“完璧归赵。”

李治歪在凭几上,微笑着向一旁的武皇后道:“依皇后看,这回该赏小十七什么?”

裴英娘眼皮一跳,佩服李旦的机智,果然,一块玉佩,能换更多好东西!

武皇后随口道:“陛下不如问问小十七想要什么?”

李旦适时开口,“小十七常常出入宫闱,路途颠簸,阿父不如把园子里空置的清辉楼借给她使,随她去捣腾。”

清辉楼在太液池北端,和北衙禁军驻守的玄武门相去不远,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人迹罕至。那一处虽然荒凉,但五脏俱全,花草茂盛,有蜿蜒的清溪、有茂密的丛林,一并连寺庙、道观也不缺,是一座小小的避暑殿宇。

小十七有了清辉楼,就不用每天赶去安平观,自然而然的,执失云渐也就没机会和她多接触。

不管阿父有没有想过要把小十七许配给异族将领,以便拉拢军队中的胡人,早点让小十七和执失云渐撇清干系,总不会错。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的谋算,只觉得听他的肯定不会错,虽然没去过清辉楼,还是立即点头,眼巴巴盯着李治看。

李治朗声大笑,“这有什么难的?回宫后我立刻让程福生领人去打扫楼舍。”

说笑了几句,宦者佝偻着腰上楼,“大家,郎君们预备好了,等着大家接见。”

比赛过后,李显、李旦和薛绍可以径直进御楼,其他人没有这个资格,必须先去洗漱干净,换下汗湿的衣袍,才能面见天颜。

李治笑道:“宣他们进来吧。”

一个个锦衣绣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君陆续登上高台,满楼的金枝玉叶们挤在纱帘屏风后,点评众位郎君的风采相貌。

有几个大胆的,赖在席位上不走,光明正大和众位郎君面对面交谈。

此时的贵族女子作风大胆,豪爽豁达,年轻少男少女之间可以大方交往,不算出格。

李治夸赞众人几句,各有赏赐,最后命人为场上的郎君送上美酒。

使女们提壶斟酒,送酒的却换成各家小娘子,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和临川长公主的孙女、女儿们越众而出,一人擎着一只镶金摩羯纹酒杯,走到各自心仪的小郎君面前,“请郎君满饮此杯。”

赵观音也在几个同伴的怂恿下,羞答答走到李显跟前,为他斟酒。

李令月自然霸占了给薛绍斟酒的角色,其他有眼色的世家贵女都和薛绍离得远远的,生怕打搅他们表兄妹。

裴英娘也站起身,把一盏泛着琥珀色泽的醽醁酒送到李旦面前:“恭贺阿兄。”

李旦扬眉,没有笑,瞳孔里却溢出一丝浅淡笑意,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千金大长公主笑眯眯看一眼自家激动万分的孙女,找羊仙姿打听,“方才场中有个穿绿袍的小郎君,身手利落,器宇不凡,不知是谁家儿郎?”

回到李治身边的李令月和裴英娘对视一眼,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小声八卦:看来,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已经找到满意的夫婿了。

羊仙姿扫视一圈,眉头轻皱,走到武皇后身边,附耳低语。

武皇后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让他走近些,我要仔细看看他。”

羊仙姿过目不忘,能一口叫出各位公侯宰相家中儿郎、女郎的名字,哪怕是几年没见过、面貌已经大不一样的半大少年,她也能认得出来。

但今天这个绿袍青年,她竟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姓!只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偏偏又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武皇后头一次见羊仙姿犯难,不由对绿袍青年有些好奇。

青年面色清寒,走到殿前。

他今天屡次击球得筹,表现十分出色,风头差点盖过两位王子李显和李旦,虽然他的队伍输掉了比赛,但他绝对是场中最引人注目的少年郎之一。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议论,目光像倾泻而下的流水一样,汇涌到他身上。

武皇后含笑道:“小郎风采出众,未知是谁家儿郎?”

绿袍青年没有吱声,先从容不迫地举袖作揖,然后一把摘下头上裹着的幞头,抹去脸上的妆粉。

青丝如瀑布一般飞扬开来,眉目清秀,英气勃勃,长眉斜斜入鬓,略显凌厉。

这哪里是个少年郎,分明是位唇红齿白、清丽无双的女郎!

殿中众人顿时哗然一片。

羊仙姿红唇微张,惊讶道:“原来是房家大娘子,难怪我瞧着眼熟。”

武皇后顿了一下,目露欣赏之色,“不愧是房家女郎,果然肝胆过人。”

房瑶光披散着头发,站在原地,眉目冷淡。

众人错愕万分,像冷水落进滚热的油锅,刹那间油花四溅,炸得噼里啪啦响。

有敬佩房瑶光骑射不输男子的,有不屑她这般扭捏做派的,有嫉妒她得到武皇后赞语的,有嘲笑她不顾身份和男子们厮混的。

其中,最吃惊的,是和房瑶光一起并肩作战的少年们——他们是临时凑齐的队伍,平时没有往来,加上房瑶光脸上抹了好几层厚厚的铅粉,衣袍底下塞得鼓鼓胀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队友是个娇弱小娘子!

有几个曾在房瑶光面前说荤话、大肆品评平康坊艺伎花魁的少年,脸上涨得猪肝一般,窘迫不已。

李显最为惊愕,下意识甩开赵观音,眼珠子都快掉到地毯上了。

房瑶光面色不变,任众人讥讽或是吹捧,她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李显不由自主走近几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了又看,痴迷之态尽显无疑。

李令月不满道:“七王兄怎么一直盯着房一娘看,他把姑祖母和赵观音置于何地?”

裴英娘扬眉,有些惊讶地扫李令月一眼。

“小十七敢取笑我?”李令月捏捏裴英娘的脸颊,挠她的痒痒,等她笑着讨饶,才放开她,正色道,“我可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七兄既然应下赵家的婚事,就不该这么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就因为他天天围着房一娘打转,又不敢违抗阿父和阿娘的旨意,房家才会急着催房一娘嫁人。”

房瑶光没有爱慕的情郎,不愿匆匆出嫁。房家长辈怕她和李显闹出什么丑事,以至于得罪常乐大长公主,硬逼着她从几位表兄中挑一个嫁了。

房瑶光执意不肯,“我不点头,谁敢上门迎娶?除非他们想娶个死人。”

房家人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哄着房瑶光出家做女冠,当几年清修女道士,等李显淡忘她了,再还俗嫁人。

房瑶光嗤笑一声:“京兆府的道观,哪一家是真清净的?外头看着干干净净,里面比平康坊还荒唐!我戴上黄冠,七王就不敢来寻我了?只怕照样不得安宁。”

果断拒绝出家修道。

两条路都走不通,房家人束手无策,总不能真狠心逼死自家女郎吧?

李贤的正妃房氏是房瑶光的嫡亲从姐,为了从妹的归宿,曾多次哭着找李贤求助。

李贤受不了房氏的哭哭啼啼,暂且放下殿中浩瀚如烟的书卷典籍,找到鬼鬼祟祟躲在房家对面佛寺里窥看的李显,警告他莫要再去沾惹房瑶光,李治和武皇后不会让他把房氏女娶进门。

李贤说一不二,比太子李弘更有威严,李显不敢当面反驳兄长,灰溜溜离开房家。

哪晓得,他这边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又厚着脸皮去骚扰房瑶光。

李令月说完李显和房瑶光之间的纠葛,两手绞着衣带,小声嘟囔:“我不明白,七兄爱慕房一娘,房一娘是正室嫡出,品貌出众,又没嫁人,阿父和阿娘为什么不让七兄娶她当正妃,非要选赵观音呢?”

裴英娘没说话。

原因太多了,或许李治不希望李贤和李显成为连襟,威胁太子李弘的地位,闹得兄弟相疑。或许李治提防房家,怕房家被权势迷了眼睛,怂恿两位亲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又或许,李治单纯希望通过李显和赵观音的联姻,让武皇后和皇室公主们成为姻亲,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不止李显和赵观音这一对,李治积极撮合李令月和薛绍,除了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外,应该也有这个考量在里头。

裴英娘不知不觉想得出神,她既不是李唐皇室中人,也和武皇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李治将来会怎么安排她的婚事呢?

但愿她不是第二个文成公主。

“哐当”一声,突兀的脆响声把她从沉思中唤回神。

李显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围着房瑶光发痴,赵观音颜面大失,气恼至极,把酒杯掷在案几上,拂袖离去。

旁边几名盛装女郎面面相觑,连忙跟过去解劝。

常乐大长公主眼神阴鸷,恶狠狠地盯着房瑶光,冷笑道:“我当是谁在故弄玄虚,原来是房家大娘子!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做男儿打扮?还混在一群没有婚娶的少年中间,成何体统!”

房瑶光瞥她一眼,脸上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昔日天下大乱,平阳大长公主以女子之身,率兵东征西讨,多次大败敌军,屡立军功,巾帼不让须眉。耀光不才,比不得平阳大长公主文才武略,只会一些雕虫小技,在圣人面前献丑了。”

平阳大长公主虽是女儿身,但胆略过人,曾经亲身参与过几场战事,辅佐李渊和李世民争天下。

她逝世时,李渊和李世民悲痛难抑,下令以军礼安葬她。不想竟然遭到朝臣的极力反对,礼官说自古以来,没有妇人以军中鼓乐下葬,公主也不能例外。

李渊怒斥上书谏言的礼官:公主曾举兵起义,亲上战场,有克敌之功,为什么不能以军礼下葬?

朝臣无话可说,不敢多言。

平阳大长公主是唐朝第一位死后有谥号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位死后有前后部羽葆送行,按军礼下葬的公主。

按辈分,平阳大长公主和常乐大长公主都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属平辈姐妹。但两人为大唐建立的功勋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主动为父募兵、攻城掠地的义军首领,一个是在父兄庇佑下享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房瑶光抬出平阳大长公主来,饶是娇蛮霸道如常乐大长公主,也只能不甘不愿地轻嗤一声,暗中饮恨。

武皇后等着常乐大长公主哑口无言,才微笑道:“你不必自谦,我看这场中的儿郎们,多不及你。”

李显目光呆滞,附和道:“不错!一娘是最厉害的!”

常乐大长公主脸色铁青。

这时只听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响起,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儿郑六娘扑进祖母怀里,“大母,我嫁不了‘房小郎’,认个房姐姐也不错。”

李令月噗嗤一声笑了,悄悄和裴英娘说:“六娘素来眼光高,挑来挑去,整座京兆府快被她翻遍了,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今天瞧中一个,没想到是房一娘,哈哈,合该她有今天!”

裴英娘看李令月笑得幸灾乐祸,心中笃定:郑六娘肯定打过薛绍的主意!

千金大长公主早就看出武皇后赞赏房瑶光,想帮她说几句好话,听孙女儿开口,便顺着她的话,笑眯眯道:“那也要看房小娘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妹妹。”

郑六娘起身离席,挽住房瑶光的胳膊,软语撒娇:“我不管,房姐姐方才喝了我斟的酒,就当是认下我了。”

殿中众人看她娇憨,抿嘴轻笑。

一派祥和中,房瑶光轻轻挣开郑六娘的手,面无表情着说:“家中阿翁尚且要唤令慈一声姑母,我和你隔着辈分,不敢僭越。”

李令月嘴里含着一块粉糍糕,闻言撑不住怪笑一声,差点被呛着。

昭善连忙奉上牛酪浆。

李令月喝几口酪浆,把粉糍糕咽下肚,“小十七,我和你说个好玩的。听说房一娘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笑过,对谁都冷冷淡淡,一年到头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韦沉香她们背后管房一娘叫‘冰一娘’。”

裴英娘笑着摇头。

房瑶光确实够冷淡的,千金大长公主和郑六娘主动为她解围,她就算不领情,当着外人的面,也该拒绝得迂回些,这么果断地落郑六娘的面子,不得不说有些孤僻过头了。

郑六娘倒是好脾气,见房瑶光不答应,惋惜道:“俏郎君没捞着,会打球的姐姐也没捞着,回去阿翁问起,我怎么答他呀!”

众人笑得更欢,连武皇后也笑着安慰她:“六娘莫要烦恼,京兆府的好儿郎多的是,你随便挑,挑中哪一个,我为你做主。”

郑六娘欢喜道:“真的?”

千金大长公主立即直起身,谄笑道:“多谢皇后美意,有皇后为她掌眼,我这个当大母的,可以放心啦,六娘好福气。”

裴英娘悄悄替郑六娘捏把汗:武皇后手段粗暴,绝不会考虑六娘看上的郎君是否婚配,到时候万一六娘看上一个有妇之夫,敕旨一下,对方不娶也得娶,怕是有的闹腾啊!

正自腹诽,忽然听见李治小声问她:“房小娘相貌如何?”

裴英娘低声说:“长眉毛,鹅蛋脸,生得很俊秀呢。”

李治目露疑色,“喔?那怎么没人认出她是个女郎?我还当她女生男相——你知道的,显儿的眼光,总有点与众不同。”

要不是看李治他说得认真,脸上一副严肃思考的模样,裴英娘还以为他在和自己说玩笑话。

她朝羊仙姿眨眼睛,羊仙姿心领神会,示意房瑶光走到帝后二人面前。

等房瑶光走近了,李治不动声色打量她几眼,又看看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李显,叹息一声。

少顷,房瑶光带着帝后二人的赏赐退下,武皇后朝羊仙姿道:“留下房小娘,我要见她。”

羊仙姿应喏。

未时帝后摆驾回宫,刚回到含凉殿,李治就病倒了。

武皇后立即叫人去请尚药局奉御。

两名尚药局奉御先后从寝殿出来,神情沉重。躲在屏风后面讨论半天,向武皇后提议,汤药已经对李治的眼疾失去所有效用,也许只能大胆尝试针灸术。

太子李弘头一个反对:“针灸术之说荒诞无稽,不能妄用。”

在场的门下省侍中和中书省的中书令不敢轻易表达意见,等着武皇后发话。

武皇后掀开软帘一角,看着躺在榻上的李治,眉间带了几分忧愁,但不像太子李弘那样慌乱,慢条斯理道:“有几成把握?”

尚药局奉御对视一眼,“不敢欺瞒殿下,只有五成。”

李弘皱眉道:“听寺中的高僧说,婆罗门神药能治愈顽疾,不如向高僧求药?”

尚药局奉御面面相觑,不敢答这话——先帝太宗,就是因为吃婆罗门药而暴亡的。武皇后和李治目睹太宗气绝身亡的场面,从不服用任何婆罗门丸药,尚药局也不敢进献婆罗门神药。

武皇后忌讳丹药,倒是真的想过找到那位传说能医治百病的婆罗门神医,请他为李治诊脉,可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不等武皇后说什么,侍中和中书令先委婉劝阻太子:“婆罗门药乃虎狼之药,陛下秉性柔弱,怕是禁不住。”

如果是武皇后反对,李弘肯定会辩驳几句,坚持去佛寺求药,但见提出反对意见的是两位宰相,他便老老实实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李治是天子,他的身体状况影响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尚药局奉御不敢随便更改诊治方案,最后还是决定让尚药局暂时按着老药方熬药。

李治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在病榻上一连休息了五六天,病情仍然没有起色。

原先他还兴致勃勃,打算参加今年的春狩,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最后自然未能如愿。

围猎那天,长安城的贵族儿郎们身着猎装,肩负弓箭,骑着高头大马,赶着猎狗、猞猁狲,浩浩荡荡奔向山林。

辰时一刻,武皇后带着李令月在殿门口乘坐卷棚车。

春狩不止是郎君们的盛会,城中女郎们也积极参加,不能打猎,至少可以骑马在林间走走逛逛,欣赏杏花微雨的明媚春光——骑马是世家女郎们必须学会的本领之一,如果连马都不会骑,还可以乘车。

儿郎们争强好胜,为争得更多的猎物而摩拳擦掌,女眷们则完全当是去郊游,披上轻薄的纱罗衫,系上最艳丽的石榴裙,结伴踏马陌上,届时等各家郎君打猎归来,正好一起宴饮庆祝。

武皇后和李令月要去西内苑参加宴会。

太子李弘领着一众儿郎行猎山间,那么太子妃裴氏自然是女眷之中的领头之人。

武皇后不能容忍有人夺走她的权柄,说是去西苑散心,其实是想打压太子妃。

裴英娘不会骑马。没有跟去凑热闹,送别依依不舍的李令月后,留在含凉殿陪伴李治。

用午膳时,宦者把食案挪到榻前,劝李治多用些汤粥。

春天的豆叶汤清淡鲜美,浓香扑鼻,李治略微用了几勺,实在吃不下,摆摆手,“搁着罢。”

裴英娘吃的是樱桃毕罗和饧麦粥。

毕罗松软可口,薄如轻纱的面皮底下,透出一抹朦胧的殷红,柔软的面皮配上紫红的樱桃果,再淋上乳酪,酸甜可口。

李治看她吃得两颊鼓鼓的,也跟着馋,“把汤撤下去吧,小十七吃的是什么?”

宦者立刻把李治的食案撤走,送上一张新的食案,上面摆的吃食,和裴英娘正在吃的一模一样。

李治吃了三枚樱桃毕罗,一碗饧麦粥。

宦者悄悄松口气,叮嘱尚食局送膳的宫人:“下次别那么麻烦了,大家吃什么,也给永安公主送什么,要一模一样的!”

反正不管是谁,只要和永安公主一起吃饭,绝对会被永安公主馋得口水直流。

所以圣人吃不进饭食时,一定要把永安公主摁在食案前,让她当着圣人的面吃东西,圣人绝对会胃口大开!

宫人连声答应。

午后晴空万里,白墙青瓦在日光笼罩中静静矗立,太液池水波潋滟,池中心已经冒出一两支蜷缩成角的荷叶,凉风送爽,空气中蕴着花草果木的清香。

裴英娘看侧殿的一株杏花开得正好,让宫人把坐褥抬到廊檐下,铺设簟席香几,燃上香炉,卷起竹帘,和李治一起坐在廊下赏花。

春日中万物复苏、草木繁盛,连开的花也比其他季节的多几分灿烂生机,一树繁花,颜色不尽相同,刚探出头的花苞颜色最浓艳,开得越好的杏花,颜色越淡,深红、浅红、粉红、浅白层层晕染,像朝霞映雪,清丽娇媚。

盘式鎏金博山薰炉里点的是裴英娘调的四叶饼子香,香味清芬优雅。

李治斜倚着锦缎隐囊,闻着淡淡的香气,听着花朵萎落在地的簌簌声响,眼皮越来越沉,合眼入睡。

裴英娘命人取来一条花团锦簇的织金薄毯,轻轻盖在李治身上。

看他睡得安详,轻轻舒口气。

她坐着赏了会儿花,枯坐无聊,怕玩双陆、打步球会吵醒李治,干脆让忍冬回东阁取来她的笔墨文具,坐在树下习字。

凉风习习,时不时卷下一簇簇浅粉色花瓣。

她一开始还伸手挥开掉在书案上的杏花,后来越写越认真,放任花朵在书案角落摞成一堆,也没空去管。

等李治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足足写了一个时辰的字。

李治一觉醒来,觉得浑身舒泰,笑着探身看她笔下写的是什么,“怎么在抄佛经?”

裴英娘有点不好意思,“我听阿姊说临川长公主曾经抄写九十九卷佛经,想效仿她,每天抄写一段佛经,为阿父祈福。”

人和人的缘法说来也奇怪,她和生父裴拾遗情分浅薄,倒是李治让她感受到什么是父亲的慈爱。不管李治把她当成谁的替身,她还是满怀感激。

李治默然良久,看一眼旁边已经密密麻麻写满小楷的卷册,不禁动容,摸伸手摸她的发顶,叹息一声。

裴英娘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阿父,房娘子不喜欢七王兄,就算七王兄不娶赵二娘,房娘子也不会嫁给他。”

李治神色震动,看着裴英娘的眼睛,目光里带了几分审视,不复刚才的温柔慈和。

裴英娘面不改色,继续道,“阿父不必觉得愧对于七王兄,房娘子那样的女郎,受不了一丝拘束。我敢说,如果阿父改变主意,让七王兄娶房娘子当正妃,敕旨还没发出去,房娘子肯定已经出家当道士了!”

房瑶光不愿嫁人,又拿李显没办法,干脆另辟蹊径,找武皇后当靠山。

就在前天,武皇后已经任命她为宫廷女官,每天出入都把她带在身边。

今天围猎,房瑶光也去了。听李令月说,房瑶光养了一只新罗国进贡的苍鹰,是捕猎的好手。

房瑶光和她的从姐房氏不一样,她无拘无束,淡漠孤僻。即使没有李治阻挠,李显也不能抱得美人归。

李治看得出来,裴英娘说这些话,完全发自她的内心,不是其他宫人教会的讨好手段。

她只想开解他。

李治收起心防,拍拍裴英娘圆圆的脸颊,难为她小小年纪,能看懂他的心事,还像模像样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知道不能和真心爱慕的人双宿双栖的那种落寞痛苦,不希望李显也在痛苦中煎熬。但他不得不在房一娘和赵二娘中做出选择,房一娘千好万好,偏偏已经有个做亲王正妃的从姐。赵二娘性子骄纵,可她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女儿。

皇后和李唐皇室之间的隔膜太深了,深到无法调和。尤其是以常乐大长公主为首的宗室,和皇后势同水火,矛盾尖锐。

李治隐隐感觉到,一旦自己哪天撒手走了,皇后和李氏宗族之间一定会爆发冲突。

要么是李氏宗族联合起来架空太子李弘,把皇后赶下台。

要么是皇后大开杀戒,除掉所有反对她的宗族长辈。

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治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伤害,他只能不断和稀泥,尽量软化双方的矛盾。

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

联姻是化解仇恨的最佳捷径,李显胸无大志,赵二娘爱慕虚荣,两人是最好的人选。

然而李治没有料到,整天吊儿郎当的李显,竟然会喜欢上房一娘。

李治这几天确实有些犹豫,考虑要不要收回赐婚的旨意,让李显得偿所愿。

不过小十七说得也对,房一娘宁愿抛弃贵女身份,一辈子当个劳劳碌碌的女官,也不肯嫁给李显,他收回成命,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李治看一眼神情严肃、摆出一副想和他长谈姿态的小十七,忍俊不禁,“你这性子,倒是更像兕子,她总是爱操心。”

兕子性情内敛,聪慧通达,和他一起长大,感情亲厚。每天他踏着钟声去大殿站班时,兕子总会把他送到宫门口。

直到那年她病得下不了床榻,还记得让宫人代她为送他送行。

李治想起往事,眉眼间不知不觉染上几分寂寞惆怅。

他的同胞姐妹们都走得太早了,同胞兄弟们也因为争权夺位折戟沉沙。

他不希望李弘、李贤、李显、李旦和李令月重复上一代走过的老路,他们应该平安一世,安心享受富贵荣华。

裴英娘捧起一盏半夏按着她的吩咐煎好的清茶,送到李治跟前,茶香从杯口细缝间逸出,暗香浮动,“阿父,你还说我像姑母,我看您才是最爱操心的那一个。”

李治被她逗笑了,接过茶盅,浅啜一口,茶水清冽,舌尖有一抹淡淡的苦涩,继而是若有若无的甘香,滋味独特。

他打趣道:“你倒是节省,这么一杯白水打发朕。”

裴英娘偷偷翻个白眼,这杯白水,可是我花了几块金锭才鼓捣出来的!

父女俩一个靠着凭几,一个倚着隐囊,动作都很随意,丝毫没有仪态可言,对坐檐下,静静饮茶。

微风拂过,杏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李旦从杏树下经过,浅白杏花映衬之下,他身上穿的丹朱圆领袍衫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裴英娘下意识直起身,正襟危坐,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阿兄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李旦看她坐得端正,点点头,先向李治解释:“阿娘惦记着阿父,让我给阿父和小十七送些野味、果点来。”

看裴英娘伸长脖子,一脸好奇之色,又加了一句,“儿子怕腥气冲撞阿父,已经让人把猎物送去尚食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说起来惭愧,这篇文其实很多都不符合历史,年纪、人物关系什么的都改了好多,不会按着历史剧情走,一切为温馨和甜努力,绝对的he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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