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易的话让楚云愣了很久,她想假装无意的拿起酒杯喝口酒,像龚易一样优雅,可她伸出去拿酒杯的手,却微微的颤抖。
她想过很多关于梁兴尧和龚易的过去,并非她八卦,好奇他们曾发生过什么,而是在她看来,龚易和尤晋鹏,对于梁兴尧的意义不一样。
如果说尤晋鹏是梁兴尧的哥们儿,那么龚易,就是“灵魂伴侣”,纵然龚易常常和梁兴尧开暧昧的玩笑,可她看得出来,这只是他们的相处方式,龚易不爱梁兴尧,或者说,龚易对他的爱,超脱于男女之间情爱的爱,那是一种温柔的,绵长的,没有背叛和怀疑,双方都笃定会相伴一生的爱。
可她断断没有想到,这份爱,竟然这样开始的。
“看你的样子,这是怕了?吓到了?可你也不是小白兔,为什么会吓到呢?”
龚易调侃的开口,又和平时无异,楚云却无法再如之前一样平静,龚易的话让她心里滋生了无数想不通的问题,她喝了口酒,认真的看着龚易,“为什么呢?”
“嗯?为什么?”
“为什么要跳下去,你读大学的时候年纪还那么小,我听阿尧说你家境优渥,为什么要跳下去呢?”
楚云急急的问,这会儿换成龚易有些不解了,按照道理,她应该更关心当时梁兴尧的反应,梁兴尧是拉住了他,还是和他一起跳下去,或者关心梁兴尧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没想到,她先关心的竟然是自己,他陡然就来了兴趣,“你不想先知道兴尧做了什么?”
“他自然是救了你,否则,哪还有今天……可我想不通,想不通二十来岁家境优渥,还能幸福的在学校里读书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在我看来,这个世上,没有比好好生活更难过的坎儿了,你生来就不用为生计发愁,你为什么还要想不开呢?”
楚云诚恳的答,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却又不像那些自以为权威的长辈,轻而易举的否定别人,龚易认真的看着她,越发懂得梁兴尧为何如此珍惜她了。
她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她是个可以让人看得见真心的人。
多么难得。
他越发坚定了想要治好楚云自卑的心。
“我没有想不开。”
他淡淡的答,满是不在意,楚云皱眉,“你都要跳下去了,还不叫想不开吗?”
“有没有可能……我是想的太开了呢?”
楚云愣住了,感觉自己听见了一个从来没听过的词,“想……想得太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只是单纯的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就那么简单。”
“生命怎么能没有意义呢?生命……你……”
楚云着急的要反驳他,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词汇,“高深的道理我也讲不出来,可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啊,你有父母,有朋友,还有许许多多牵挂的人,你……”
她的声音顿了顿,脑海里掠过许多电影桥段,她又想到刚才他对于“开心”二字似乎不太认同,不免开始猜测,“所以,你是因为喜欢男孩子,所以不理解的人……”
“当然不是,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爱是纯粹的情感,哪有性别之分?所谓世俗的偏见,无非只是被禁锢了思想的靡靡之音罢了。”
龚易摊着手说,根本不在意,楚云忍不住又猜,“那是你的生活哪里……”
“没有,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磨难,我的爸妈很爱我,我也没有过物质的短缺,我在垃圾学校读书不是因为我考不好,是我不知道考上名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放弃了。”
楚云更听不懂了,“那你是为了什么呢?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龚易淡淡的笑着点头,“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以至于我觉得,生命没有任何意义,换言之……”
他脸上现了认真,目光与她相接,“就是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楚云沉默,完全无法理解龚易说的话,这世上只听过过不去坎儿想不开的,从来没听说过因为没有坎儿才想不开的,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哑口无言。
“那你呢?如果你觉得有意义,那你告诉我,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龚易认真的问,楚云也坦诚的答,“当然是好好挣钱,安置好家人,让自己的生活安稳些,健康平安快乐的……把孩子带大,然后……和阿尧好好的,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啊。”
龚易点头,“那么,这些愿望都实现之后呢?家人平安,孩子长大,你和他也过上了安稳幸福的生活……之后呢?孩子十八岁离开家,那时候的你刚刚四十岁,如果你足够健康,人生刚刚过半,剩下的一半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之后……我没有想那么多……”
龚易笑了,“好,那我换个问题,你花了前四十年的时间,完成了的那些心愿,对于你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呢?”
楚云答不上来,她根本没有思考过那么艰深的问题,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她只想过两件事,一是怎么能快点长大,承担起这个家,二是怎么能快点挣钱,养大孩子,顾好家人,然后昂首挺胸的和阿尧在一起,做一个“配得上”他的人。
她觉得这是她耗尽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目标,她根本不敢想,之后怎么样。
可听着龚易这么一说,她心底也涌上了丝丝丧气。
是啊,生命没有意义,即便她一切都能如愿,他们能安安稳稳的携手走过一生,对生命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你会想要听听,二十出头时兴尧的答案?”
龚易出声,却没有看楚云,他的脸上挂着追忆的神色,看起来很温暖,楚云默不作声,等着他给出答案。
“他说,虚无就是意义,空洞也是意义,快乐也好,不开心也罢,只要活着,就都是意义,没有意义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
即便是到了现在,龚易说起那段往事,脸上也忍不住闪烁着为朋友而骄傲的光,楚云心下稍稍安慰,“后来,他救了你?”
龚易摇头,“当然没有,他走到我身边,打算和我一起跳下去。”
楚云惊讶的瞪眼,手里的酒杯也不禁攥紧了几分,龚易挑了挑眉,“他说,人生没有那么复杂,每一份开心都标好了价,我们只需要按部就班的,朝着铺好的路一步步走去,可是明白这些道理……也并不代表不会疲惫。”
楚云愣住了,龚易却满是笑容,“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有趣的人,他明明内向到了木讷的地步,明明自己也困在囹圄里不得其法,他或许自己也不明白他对我说的话究竟有什么意义,可那天的他,在艳丽的阳光下,在并不温柔的大风里,给了我一个困扰了许久的答案。”
楚云垂下眼没说话,抬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她还停留在刚才那些话的震惊里,实在顾不上龚易要揭晓的答案,她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播放着一些记忆片段,她想起梁兴尧温柔的笑,想起他的体贴,想起他向她说起和龚易的从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说,“我们不是男朋友,我们是病友”。
原来,“病友”的释义,是这样的。
酸涩的液体顺着咽喉流进了心里,难过得她想哭,龚易实在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她就已经心疼得万箭穿心,她好似理解了刚才龚易对“开心”二字的质疑。
那么敏感的他们,想要真正的开心,一定比她这样迟钝的人更难吧。
“每个人都有过去,楚云,每个人也都有心里不可触碰的阴影,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生命正常的形态,从树苗到参天大树,不是只有阳光就足够,还需要有风雨,你只看见大树昂首而立,却未看见它曾形销骨立,那些风雨,并非它的耻辱,相反,那是它成为参天大树的荣耀……和意义。”
龚易缓缓的说,带着丝丝安慰,浸入了楚云的心田,楚云依旧疼得说不出一个字,龚易喝了口酒,继续开了口,“生命的本相,就是残缺,成长里的磨难,会化成我们手里金砖,一块一块的,补齐生命的残缺,生命本身不分高低,分高低的,是人心,为社会分了阶层的不是规则,而那些对生命而言子虚乌有的阶层之说,都是你的心为你树立的,譬如在我看来,在生命面前,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在补齐残缺的泥瓦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