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小沛才是我的孩子!”
赵红斩钉截铁,却带着浓浓的赌气,她死死的捏着手里的水杯,愤怒得像是要把它捏碎,刻意的逃避着。
逃避开楚云和楚洁两姐妹,她甚至不愿意提她们。
龚易抚慰的笑,“是我平日在家太少,才让你堵了那么多气在心里,说那么赌气的话吗?”
赵红抬眼看他,目光里依旧是怀疑和难以置信,龚易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她的丈夫或许一辈子也没有这样诚恳的,推心置腹的和她敞开心扉,他从楚云那里了解了一些他们过往的事,如果他没猜错,眼前这个年近百半,头发却已花白了一半,看起来老态的女人,深深的爱着她的丈夫,爱到了偏激执拗的地步。
他猜测,她的丈夫兴许也不是没有对她敞开心扉过,只是他的坦诚和爱,不足以弥补她缺失太多安全感的心。
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想以这种类似弥补的方式,让她坦诚的面对自己。
赵红看着他没说话,眼眶却稍稍红了,龚易温柔的笑,“是我不好,天天在外不着家,把家里的担子都压在了你身上,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很辛苦吧?对不起。”
赵红没说话,眼泪却倏然就涌出了眼眶,她低下头抬手擦拭眼角的泪,眼泪却越流越多,渐渐的,她低声啜泣起来,龚易也不着急,体贴的把一旁备好的纸巾抽出来递给她,她接过他手里的纸,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温度。
龚易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已经习惯了和病人的共情停留在理智层面,他细细的观察着赵红的一举一动,她流泪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委屈,却也不全是丈夫常年不在家的委屈,她哭着,时不时看他一眼,面色上带着些嗔怪,甚至还带着些妥协,这就证明,她对丈夫的这份爱,多有纠结。
那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比较简单了,他只需要陪着她演完这场戏,解开她心里的结,治疗基本也就能告一段落了。
可他还来不及开口,赵红便先开了口,还是在赌气,“只有小沛是我的孩子!只有小沛会心疼我……永远陪在我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龚易笑了笑,再次试探性的问出关键的话,“这说的是气话,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三姐弟,怎么能只有小沛是你的孩子呢?这些年,小洁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赵红没说话,脸上的委屈却成了愤愤不平,却也没有否认“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三姐弟”,他仔细的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三个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怎么还……区别对待起来了呢?”
赵红没答,情绪却像是有些波动,她红着眼眶看向他,满是埋怨,“你……还要去吗?”
龚易以为她说的是外出务工的事,温柔的笑,“如果你不想我出门离家那么远,那我就不去了,我待在家里,像过去一样,早出晚归,每天都回家,好吗?”
赵红的脸色柔和了些,可转瞬却又变得凌厉起来,“真的?你真的不去那里了?!”
龚易微微愣了愣,那里?
楚云完全没有和他提过家、田地和工地之外的地方,‘那里’是哪里?
他想起了楚云和楚洁都提过的牛轧糖。
他认真了些,顺着赵红的话探究的开口,“我去那里,只是为了给孩子们买点糖,她们很爱吃,你也知道的……”
“我不准你再去那里!我不准你再见她!她是个狐狸精!”
赵红的情绪倏然激动起来,高亢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音,满是委屈,龚易微微眯眼,觉得终于要找到问题的症结,赶紧笑着想要安抚她的情绪,“我……”
“你每次回来,第一个去的地方是那里,第一个见的人是她,每次都给她带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啊?她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她就那么好?就因为她小,她年轻?可谁没年轻过呢?我跟了你的时候才十九岁,不年轻吗?!”
赵红质问,龚易默默的听着,这些话很常见,多来自丈夫出轨后妻子的抱怨,这些抱怨加上她的委屈,也不难判断梗在她心里的是什么,但他不能冒然的开口,不管是否认还是承认,他得有了准确的判断才能开口带着她走出来。
他默默的坐着,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赵红擦干眼泪喝了口水,严肃的脸像极了一个要跟丈夫秋后算账的妻子,龚易看了一眼她的手,她依旧珍惜的捧着那杯水,可见,之前她的丈夫对她或许确实不太上心,她哪怕是愤怒成这样,也没有砸掉他给她倒的这杯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在你想什么,你出去,不想待在这个家里,就是不想看见我……你的魂都被她勾走了!过去是早出晚归,现在好了,一年到头不见人,你就是想出去看,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这个土生土长的小村子容不下你那颗要飞向广阔世界的心……你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
赵红边哭边说,语无伦次,龚易静静的听,觉得就快要找到答案了。
这个“她”,就是堵住赵红走出过去的人,“她”很有可能跟赵红的丈夫有点什么,赵红或许发现了点什么,或许只是猜测,但这个“她”,一定让赵红觉得改变了他们两夫妻的关系,而这个“她”,必然也就是赵红投射在楚云身上的那个假想敌。
他快速的思考着楚云身上的特性,精神病人的投射也不是无缘无故,必然是楚云和那个“她”身上有些什么共性,赵红才会把“她”投射在楚云身上,可他还来不及思考,赵红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住了。
“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有什么用……生了她,养了她,她却是个小狐狸精,和你一拍即合……你们天天都在想着怎么抛下我,抛下小沛,离开这个家,小狐狸精……贱人……不要脸!她抢了我的男人,我求神拜佛都只想要她死……要她死!”
龚易瞪大了双眸,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他想过楚云会不会是她爸爸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想过赵红会不会是把她丈夫的外遇投射在了楚云身上,他断断没想过……
赵红心里的“她”,竟然会是楚云。
他们是亲生父女啊!
一门之隔的房间内,楚云一字不漏的听见了妈妈的话,她靠在门上,全身都不可控制的颤抖着,过往那些和爸爸在一起温情的画面无比清晰的从她记忆里蹦出来,一篇篇,一幅幅,这些曾在过去无数次激励着她努力前行的画面,却在这一刻,如同一盆冰水一般倾盆而下,透透的凉了她的心!
“万箭穿心”与此刻比起来都不值一提,被妈妈赋予了别样味道的温情画面刺激着她全身的细胞,她的心里像是有人在用棍子不停的搅动,又像是一座山峰毫不留情的压下来,全身的气血都忍不住翻涌,只为了抵抗这座压下来的大山。
她甚至连胃里都翻江倒海起来,她用手捂住嘴,克制住自己一波波想要呕吐的欲望。
她根本不敢回想妈妈刚才说了什么,也再听不见门外传来的响动,她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一片黑暗里,她只看得见爸爸,还有站在爸爸身后……
虎视眈眈的妈妈。
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段无措的,只能用家务发泄心里怨气的日子,耳边响起无数的声音,告诉她“不能和精神病人一般见识”,可她还是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心脏上的裂痕,一条条,一列列,碎成了片。
妈妈为爸爸和她赋予了那样的意义,她可以安慰自己,是因为妈妈意识不清,精神有问题。
可精神病人不说假话,这份混乱认知指向的,是妈妈对她清清楚楚,到了极致的厌恶。
她曾很困惑,为何她在场的时候妈妈会攻击她,她不在场,妈妈就不会攻击人,妈妈错认她的时候,叫的明明是“楚洁”。
可现在她明白了,龚易曾提过,人的认知大部分存在于意识中,而小部分根深蒂固但自己不自知的认知,存在于潜意识里,妈妈叫她“楚洁”,是因为楚洁存在于她的意识里,而对自己的攻击……
却存在于潜意识里。
妈妈不是因为发病才攻击她,妈妈是因为真的想要攻击她……才发的病。
这个认知让她心疼欲裂,她靠在房门上,想要大哭一场,可仰起了头,她干涸的眼眶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徐天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震耳欲聋。
没有人会爱你,楚云。
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