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尧在看见眼前场景的第一秒就下意识要丢下东西进房间,可进了房间怎么处理,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眼下的情况很危险,他要去保护楚云。
可他丢下衣服还没来得及跨进房间,就看见了楚云悄悄对着他抬起来的手。
她是在示意他不要进去。
他只能顿住脚步,紧张的在门外看着。
“妈妈,银行不开门取不了钱的,你先好好休息,天一亮我们就去取钱,然后找工人来盖房子,好不好?离过年还有很久,一定赶得上的,楚沛今年回来就能住上新房子了……”
“你姐姐给了你多少钱?”
赵红的情绪像是被楚云小心翼翼的安抚稳定了些,她坐在床边问,楚云微愣,也不知道怎么答,生怕数字说不对又刺激了妈妈,只能如实开口,“三……三万。”
赵红忽然转头,“要了那么多次,才给了三万?!”
那么多次?!
楚洁不是只来找她要过一次钱她就给了吗?那么多次……都是找徐天要的?!
“你找她男人要了吗?三万块钱够干什么的?!盖了这房子,你的房子不盖了?!村委会可怜我们,给我们多分了一块地,你不找她把钱要来,这块地盖不起房子来,不是便宜她了?!”
楚云哑口无言,不知道“盖不起房子来”跟“便宜她”有什么关系,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她都离开家那么多年了,妈妈还要如此针对她。
“说话啊!问你要了多少!”
赵红的声音骤然大起来,吓得楚云浑身一激灵,她吞吞吐吐的开口,只能胡编乱造,“五万……她……她男人给了我五万……”
“钱呢?!”
“存银行了。”
“拿来!我现在就要去找泥瓦工来盖房子,到过年小沛回来,一定要让小沛住上新房子!他说房间太小了,要给他盖个大房间,还要给他打家具,挑着好的打,我的小沛,跟你们这两个赔钱货生在一个家里,太遭罪了……一个嫁了个穷鬼,没办法为小沛负担未来,一个留在家里,嫁也嫁不掉,我的小沛啊,真是可怜啊……”
赵红忽然不明不白的哭起来,楚云也苦涩的红了眼眶,时光仿佛骤然就回到了过去,她又成了那个在家里低着头做家务,身后还会传来咒骂声的女孩,每一次听见妈妈在身后这么骂她,她都会把家里打扫得异常干净,所有东西都擦得锃亮,不是因为她想努力做给妈妈看,而是因为她心里憋着气,无处可发。
她只能拿家务出气。
一边出气,一边想着,究竟怎么才能逃离这个家。
那会儿她还在上初中,老师也知道她家里的事,那是个和善慈祥好心肠的女人,常常放学了就把她留下来,说一些安慰的话给她听,最常说的一句,是“你妈妈精神不正常,她说的话你别在意,你要是和精神病一般见识,那你自己不也成了精神病人了?”
她觉得很有道理,可也只是有道理而已。
该听的骂还得听,该遭的打还得遭,而这句有道理的安慰话,却成了道德枷锁,牢牢的套在了她脖子上。
她不能反抗,因为妈妈是精神病,反抗了,她就是“和精神病人一般见识”,她只能被迫接受。
每当后来有人再试图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她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告诉他们。
精神病人的行为是独立于法律特殊存在的,可精神病人造成的伤害却是真的,她默不作声的受着不是因为“不和精神病人一般见识”,而是因为这个精神病人是她的妈妈。
她只能受着。
如同此刻,她爱的人就在门口看着,听着,可妈妈还是把她极力想要忘掉的过去清清楚楚的,摊在了台面上。
提醒着她,她这个“赔钱货”,不配拥有幸福。
赵红在一旁啼哭着,楚云也顾不上伤感,她轻轻的往床边挪了挪,想要找机会暗示梁兴尧准备好从医院里开来的药,一方面是万一妈妈忽然攻击她,也好有个应急。
另一方面,是她太想快一点结束这一场在梁兴尧面前糟糕透顶的谈话了。
她只想让他听那些温暖的故事,在他面前只想成为那个住在陵城的楚云,她想永远的掩盖住关于“赔钱货楚云”的记忆,这样,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家庭没有那么糟糕,自己也没有那么配不上他。
床边有一束窗帘边上投射进来的月光,她悄悄的挪到了床边,把手放在月光下,门外的梁兴尧看得清清楚楚,她盯着一边啜泣一边咒骂的妈妈,一边悄悄的比了个打针的手势,可手刚开始动,还没开始比,赵红却忽然转过了身,“你的房子别盖了,把钱拿给你弟弟考研……你干什么,啊?!”
楚云快速的收回手,可这样的动作还是轻而易举的刺激了如同站在悬崖边上的赵红,这样的动作对赵红来说,无异于眼前的人要推她下悬崖!
她快速起身,情绪忽然就暴躁起来,“你在给谁通风报信?!嗯?!给你姐姐,给那个小贱人,荡妇通风报信是不是?!你联合了她和她的野男人要来害我和小沛,是不是?!”
“我没有,妈……我没有!”
赵红两步就跨上床冲到楚云跟前,一掌就把她推翻在床上,楚云之前一直看不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到了现在,那个东西用力的扼在她的喉咙上她才知道,那是之前隔壁王叔用来捆住妈妈的绳子!
她和楚沛把妈妈搬上楼的时候,楚沛说怕妈妈睡得不舒服,便解开了绳子,她也觉得妈妈发了病会睡很久,便也没拒绝,谁能想到,解开的绳子楚沛竟然没拿走,反倒成了妈妈此刻把她扼在床上的利器啊!
“我……我没有……妈妈……你放开……放开我……”
窒息感充满了她的全身,她全靠本能呼救挣扎,她死命的在自己脖子上抓,想要把粗粗的麻绳抓开一些,可除了抓出狰狞的血痕,什么也没有,她觉得自己的肺要炸了,她连咳嗽都咳不出来,她试图攻击妈妈,让妈妈放手,可身体根本使不上力!
“你不是说她找了有钱人了吗,为什么一共才要回那么点钱来,啊?!几万块钱,盖房子都不够,小沛还要读书,你还要串通那个贱人来害我们……你不让我们活,你也别活了……别活了!”
赵红骑在楚云身上嘶吼,楚云根本听不到,她满心满脑就只想活下来,根本没有心思再去听妈妈说什么,她抬起手去抓妈妈的脸,却一次次无力的垂下,就在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的时候,眼前忽然白光一闪,脖子上一松,“噗通”的一声,妈妈跌在她旁边的枕头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身滚下了床,跌在地上边拼了命的呼吸边咳嗽,她咳得想吐,觉得肺都要咳出来了!
“楚云,楚云!你没事吧?!楚云!”
梁兴尧冲过来把奄奄一息的楚云抱起来,他之前去楼下拿衣服,实在太冷,他就脱掉了西装外套,换上了羽绒服,可药在西装外套里,他看见楚云放在月光下的手骤然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立刻就转身狂奔去车上拿,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两分钟的时间,竟然就到了这样的境地!
楚云浑身瘫软的躺在他怀里,不住的咳嗽,也不答他的话,脖间满是血痕,触目惊心,心疼的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他用力抱起她,“我们去医院!”
楚云根本没有拒绝的力气,梁兴尧抱着她上了车,直奔县城医院。
无论过年与否,急诊室的病房里永远人满为患,包扎好伤口的楚云呆呆的坐在过道里,县城医院只能做简单的检查,医生看了结果说是抢救及时,暂时没发现什么其他器质性疾病,只治疗了外伤,梁兴尧实在不放心,要立刻就带楚云回去住院,楚云却只是沉默着摆手,梁兴尧也只能作罢。
“有哪里不舒服吗?”
梁兴尧交了费来到她身边,她看了他一眼,想说话,可喉咙火烧火燎的疼,开不了口,便拿过手机打字,“楚洁和楚沛安置好妈妈了吗?”
老实讲,梁兴尧现在看见这样的文字是有点生气的,精不精神病的他也不懂,但他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以这样的程度伤害自己的亲人,可楚云这么问,他也不能表现得太难看,点了点头,“他们刚才回我电话了,说安置好了。”
楚云又打了字,“回你电话?”
“嗯,一直用你的手机,每次都要解锁太麻烦,我就存了他们的电话。”
楚云忽然就激动起来,快速的在手机上打字,“把你的手机给我。”
梁兴尧疑惑的拿出手机解了锁,她一把拿过他的手机打开联系人,删掉了楚洁和楚沛的电话,想想还不行,还把他们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梁兴尧疑惑不已,“你……这……”
楚云没打字,也没回应他,只是默默的把手机塞回了他手里。
她这么做,只是想起了妈妈刚才说的话。
你找她男人要过了吗?
要是楚洁和楚沛真的像过去找徐天一样找梁兴尧要钱,她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脸再见梁兴尧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撑着椅子缓缓站起来,嘶哑着声音开口,“走吧。”
梁兴尧着急的扶住她,“去哪里?回家?”
梁兴尧说的是回陵城,可楚云却以为是回村里,她抵触的摇头,抬手指了指急诊出口的方向,梁兴尧只能扶着她离开。
上了车,她沉默了一瞬,用手机地图定了个位,递给了梁兴尧,梁兴尧看了一眼,像是荒郊野外,又看了看情绪低落的楚云,也只能发动了车,照着定位走。
定位的地方不算太远,开车大约二十来分钟也就到了,临近破晓的时间,天色黑得宛如浓得化不开的墨,浓密的树林遮住了月光,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楚云牵着梁兴尧的手,往树林深处走去。
好在还有车上那几件羽绒服,否则,他们应该会被冻死在这个折腾的大年夜吧。
穿过了树林,耳边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楚云放慢了脚步,拉着梁兴尧来到一处地方停下,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只能依稀看见,这里是一处山涧。
一处奇特的山涧。
他们站的地方是一座小桥,小到三五步就能走完的那种,而小桥,却正对着两座山中间的缝隙。
竟然还有种别致的景色。
楚云定定的看着缝隙的方向,梁兴尧有些意外,如果他没猜错,楚云是来看日出的。
“这里的日出,特别美吗?”
美到你劫后余生,冰天雪地里都要来看。
楚云没说话,依旧定定的看着缝隙,其实,这里是她和爸爸的“秘密基地”,小时候,每当她心情不好,和爸爸在院子里聊天也治愈不了她的时候,爸爸就会带她来这里,告诉她,这里的日出有多漂亮。
可他还来不及陪她看日出就离开了她,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
也不是不想来,不敢来,而是作为家里的老大,生活的重担几乎都压在她身上,她没什么时间来。
要不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想,她大概已经忘了这个地方了。
如同她已经忘了那些过去,忘了……她有一个多么令人窒息,支离破碎的家。
徐天曾经说过的话和妈妈刚才说的话,交叉着在她耳边回响,她脑海里都是妈妈狰狞的脸,骂她“贱人”、“荡妇”、“赔钱货”,当着梁兴尧的面,她现在,甚至不敢转头看一看他。
他当然不会当真,也不会介意,善良如他,只会同情她,心疼她。
可这份同情,却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她用尽了所有努力想要和他站在一起,为的,绝不是一份饱含“同情”的爱。
“同情”,就意味着不平等,意味着退让,意味着妥协,那终究会变成“有屈只能忍,有苦不能言”。
那他们,和他之前的那段婚姻,又有何区别?
她不是崔颖贞那种强势的人,可柔软如他,一定会因为这份饱含同情的爱对她的家人一忍再忍,他会答应他们所有的要求,只希望他们能善待她,可人的要求,是这个世上最无法满足的东西。
总有一天,他会为了她,退无可退,忍无可忍,重蹈过去的覆辙。
她仰起头看着天,无声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关于未来,她曾有许多幻想,关于工作,关于爱情,关于家庭,每一样,都有他的身影。
他之于她,曾是遥不可及的妄想,也曾是缥缈虚幻的梦,她曾满心欢喜的以为只要她以同样热烈的方式去拥抱他,这个梦,就真的触手可及。
可这一夜,却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那些她曾短暂忘记过的回忆与距离,于她,才是永恒啊。
天边泛起淡淡的白,不过转瞬就成了火焰一样的红,冬日的晴天,天空尤其的蓝,红蓝相间,美成了绝色。
梁兴尧原本不明白楚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刻带他来这里看日出,直至他看见这样绝美的景致,他略显激动的转头看楚云,却看见她满脸都是晶莹的泪水,在初生的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
工厂仓库里的暴雨,公司里同事的刁难,独自在医院生孩子的艰苦,年夜饭上妈妈的讥讽,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以至于他总觉得她坚强到不会有脆弱的时刻。
而此刻的她,脆弱得近乎崩溃。
她缓缓的抬手,靠进了他怀里,搂紧了他的腰,她靠在他肩上从啜泣到大哭,她嘶哑的嗓子连痛哭流涕都是沉默的,他心疼至极,只能默默的紧抱着她,抚慰一般,轻拍着她的背。
楚云用尽了所有力气抱紧了他,如同她用尽了所有努力想要和他站在一起。
如果长夜无法迎来破晓,那就让她,尽情的拥抱所有关于他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