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离婚,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我们在经过长时间的矛盾与争吵之后都决定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可她是个强势的性子,盛怒之下总是口不择言,其实那样的话她说过不止一遍,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最后一遍,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笑着解释,想装得不甚在意,“其实她说的也没错,我就是不适合经商,我没有姐姐的魄力,没有姐姐的勇敢,我就是……可我已经很努力的……”
他顿住了声音,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刻意平静的语调里全是隐忍,可楚云,还是听明白了他所有的话。
果然,那个和潘茹吵架,在公司里不太社交,那个睿智的提点她,和她讲道理的梁兴尧,都是他为自己画的面具,眼前这个脆弱又真诚的他,才是真实的。
她完完全全相信他所言非虚,那些面具,都是他努力的证据,他努力的想要成为别人希望他成为的人,可显然,他并未成功。
因为他没能说服自己。
她想起了何坤和周玉琪,心里漫起无边无际的悲哀。
不管他们有多不愿意承认,能成为“资本家”的人,都不是心慈手软的。
这是一道单选题,无限大的利益,是用舍弃换来的,舍弃那些不足够转化成为利益的情感,舍弃那些会阻挡获取利益的牵绊,然后,再用获取的利益,来重新填满那些舍弃的坑。
所以何坤讽刺她,周玉琪嘲笑她,她和徐天或许获得了截然不同的结局,可对何坤和周玉琪来说,他们并无不同,他们,都是何坤周玉琪之流用利益驱使人心的被支配者,他们,就是那些被利益重新填在坑里,从而获取乐趣的棋子。
如此一看,眼前的梁兴尧,显得多么诚挚,多么难得,也多么高尚啊。
她渐渐开始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挂念前妻却还是推开了她,她也开始明白他所说的“婚姻里不止要有爱”的缺憾,他缺的,是来自心爱之人的认同感。
婚姻里,对彼此的不认同,足以成为那把尖刀,将对方刺得体无完肤。
她垂下眼,有些犹豫,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太过于自不量力,可她却又觉得这些话必须得说,诚实的人,或许比奸猾之人更容易遭逢磨难,但一定值得嘉奖。
“梁总。”
她轻声喊他,他抬眼看她,像是终于回过来神,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抱歉,我……”
“我知道,你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
楚云打断了他的话,以温和的语气,她认真的看着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却一如既往的坦诚,“我……是个笨人,没什么知识,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我只是想说一件事给你听。”
梁兴尧沉默的听着,她想起过去的旧事,不好意思的笑,“我小时候,因为家里杂事太多了,也没什么时间看书,所以成绩也不怎么好,我们老师总是告诉我们,农村的孩子,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听了之后就很自责,觉得读不好书,耽误了自己的人生,想学习吧,可家里的事又做不完,久而久之,我就陷入了一种矛盾又焦虑的情绪,常常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的角落哭鼻子,然后有一天夜里,就被晚归的爸爸发现了。”
她两只手搭在一起,随意的把玩,说起爸爸,看向窗外夜空中的繁星,嘴角不由自主带了温暖的笑,“我爸问我怎么了,我也不好意思说,我总觉得我是家里的老大,爸爸养育我们已经很辛苦了,我应该学着他,有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可我爸很赖皮,说我不讲出来,他就不让我走……他这么一说,我就更忍不住了,我就告诉他,‘我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我辜负了自己的人生’,我本来以为我爸会说一些安慰我的话,哄着我不要哭了,可他却想了想,然后把我抱到一边,他问了我一句我到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的话……他说,‘笨就笨,又怎么了呢?’”
楚云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忍不住低声笑,看了梁兴尧一眼,“当时我听见我爸这句话,我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这话就好像他承认了我就是个笨蛋,就是个智障人士一样。”
梁兴尧垂下眼笑,“后来呢?”
楚云长舒了口气,“后来我爸也没安慰我,等我哭完之后他才告诉我,‘笨就笨了,那又怎么样呢,笨也好,聪明也好,你不都是爸爸的宝贝女儿吗’……”
楚云的声音顿了顿,不可抑制的带了些哽咽,她抬起眼看梁兴尧,重新笑起来,“我那会儿听不懂我爸这句话的意思,可最近我看了一本书,我想,我爸当初想表达的,应该就是书上说的,‘好也好,坏也罢,没有人完美无缺,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能够无条件的接纳这个平凡而又残缺的自己,人或许不可脱离群体而活,可一生中,唯有心里那个真实的自己,能完完整整的陪自己走完一生,只有无条件的接纳了那个并不完美的自己,我们才有勇气与力气,和这个世界和解。’”
楚云的声音缓缓落下,房间里却满是静默,梁兴尧的心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疼得他痛入心脾,他攥紧了手,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他强忍着没让自己眼泪掉下来,许久之后才垂眼轻笑,“你究竟……还有多少故事可以说?”
究竟,还有多少故事,可以以这样质朴的方式,抚慰人心?
楚云见他释然,也笑起来,“很快就没有了。”
毕竟温暖的日子只有十年,爸爸在家的日子又屈指可数,如果不是这些故事,她又如何有勇气,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呢。
梁兴尧点头,对于今晚留住楚云这件事庆幸不已,她这个人就跟有魔力一样,总是能让别人在感动中获得安宁。
她像个祭司,拥有治愈的能力。
手表的指针指向凌晨两点,楚云有些克制不住困意的打了个哈欠,梁兴尧这才反应过来夜有多深,他抱歉的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对不起啊,我耽误你了,快,我送你回家吧。”
楚云笑着摇头,又点了点头,“没关系,我很感谢你,愿意当我是朋友,讲这些给我听,我们走吧。”
是你讲道理给我听吧。
梁兴尧笑着忍下了心里的话,楚云拿起一旁的外套和包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