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何冬临的,的确是跟霍琅所说的一样。
然而这件事牵连的,却不仅仅是他和温教授,还有整个项目上上下下两百多个成员。
只要是跟这个项目沾边的,都被牵连了。
原本判定构成抄袭,按照法律,只是赔偿损失和道歉。
但是何冬临这个情况不太一样,他们在基地里做研究,是收了合作方的资金,还有上面的拨款的。
如今发表敲定的论文被证实是剽窃他人成果,那就说明过去一年里他们什么都没干。
那么就涉及了贪污拨款还有投资金额这个罪名,如果上法院真的确认了何冬临的论文抄袭。
那么贪污这个罪名就逃不掉了,不然他要拿出证据证明他们一年的开支,出示单据。
原本出示单据是没问题的,财务有保存。
然而那些单据却在陷入抄袭风波的时候,一同不翼而飞了,消失得离奇。
显然就是被人故意布局了,知道他们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干脆多陷害一道,让他们扑了个狠的。
如今一组的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被禁锢在基地里不得外出,等候法院的传召,随时等待结果。
会议室里,何冬临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桌左侧的椅子上,一声不吭。
温教授坐首位,双手交握着搁在桌面,气息沉下去,一股莫名的压力散播开来。
在座的所有人都只能沉默地看着何冬临和温教授,一脸惊慌的无措。
当初敲定论文的时候有多高兴,现在的他们就有多低沉。
几乎没有人想说话,却又觉得不甘心。
他们努力的一整年,转眼成果就成了别人的,而且他们还成了剽窃者,还吃官司。
这样的落差,谁都受不了,也不愿意承受。
若是霍琅就在他们眼前,他们恨不得活生生地把霍琅给咬死,以泄愤!
“怎么回事?”温教授的头发在这一个月不到,便多了大半,以往精神气此刻也变得颓靡起来。
何冬临闻言微微抬了抬眼,他嘴唇微微发白地抖了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然而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有又短又沉重的几个字:“各位,对不起。”
对不起温教授的信任和栽培。
对不起手下两百多人一年来的努力。
对不起所有人的信任。
更对不起简尤的等待。
所有人的脸色都哀伤起来,他们或许没有人埋怨何冬临,毕竟这不是他的错。
更何况官司打下来,基本上最重的罪都是落在主导人身上,就是温教授这个担保,还有何冬临这个主导。
下面的人,最多就是把一年来的开支分摊一下,罚款而已,最重的罪落不到他们身上。
“知道是谁干的吗?”温教授沉沉地问。
他是指,谁把论文偷了去。
不可能是霍琅,因为他根本不是一组的人,那么多人在那段时间蹲在实验室等论文结束,霍琅进来他们肯定有所察觉。
但是霍琅根本没来过。
何冬临一垂眼,冷静得不想是个等待判决结果的人,他眼底轻轻涌过一丝情绪。
“我知道。”他淡淡地说,口吻没有一丝起伏。
所有人都看向他,不敢开口追问,生怕惊扰了他的思考。
“司语。”他笃定地念出这个名字。
所有人都惊愕了,他们怀疑谁都没怀疑过司语,她存在感太弱了,又是一组里面的人。
虽然只是在一组里面的分支小队里,但这次的事情,对她也是有所牵连的。
谁能想到她会连自己都害?即便可能不会有大的罪责落在身上,但在科研界,名声算是臭了。
以后谁还敢用他们一组的人,这也是他们的损失。
只是相比起何冬临和温教授可能会蹲监狱的结果,他们根本没办法计较这些。
毕竟能保住人已经很好了。
“你肯定?”温教授皱眉问。
何冬临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站起身来往外走,步伐倒不显得沉重。
只是每个人都注视着何冬临离开的背影,每一步都像踏在他们的心上。
相比起其他人,包括温教授,何冬临这次的损失,才是最惨重的。
前途算是毁了个彻彻底底了。
何冬临来到一个走廊,这里是在室外,直接面对着茫茫的大草原,他能看见有人蹲在草原的各个角落。
以防他们逃跑。
他兀自笑了,笑容散在风里,多了几分讽刺和无奈。
努力了一年,分崩离析却只需要一天,想想都觉得悲凉。
“抽吗?”
一支烟递到他眼前,他接了过来,看都不看递烟的人是谁,只是说:“谢了。”
他第二次吸烟,这次却比上次好多了,起码没有呛到,但他也没觉得多好吸。
烟本来味道就不好,他原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它,但此刻他才能明白。
或许……是因为烦吧。
“刚刚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堵在司语的房门,然后发现司语逃跑了。”阿零说。
何冬临没任何表情,依旧望着茫茫的大草原,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似的。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霍琅连成一线的。”阿零感慨道。
她是属于合作方那边的,何冬临这次的事情波及不到她身上,然而她却对何冬临的事情感同身受。
“好几年前,我的处境跟你一样,不同的是,我是被爱人背叛的。”
阿零的声音里,充满了沧桑。
何冬临这才扭头看向她,整个基地里,从来没人讨论过阿零的事情,仿佛大家都对阿零的过去一无所知。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起来。
“我跟我当时的男朋友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也进了同一个项目。”
“我们那时候谈恋爱谈了五年,但因为项目,我们迟迟没有结婚,最后成果出来了,他却把成果自己独吞了。”
“我连署名都没有,明明主导的是我跟他,我们地位一样。”
“我不服气,去找当时的担保人说理,担保人却说,从一开始我就是研究员的身份。”
“是我傻,他给我签的合同,我看都没看就签了,我劳心劳力跟他一起做的项目。”
“结果我只是其中一个研究员,连副手都不是,名字只在名单的一个小小角落,所有荣誉都是他的。”
“因为这件事我们分手了,但分手之后我才知道我怀孕了,三个月。”
“我想打掉,但是却被当时的各种事情缠住了,拖到五个月才去的医院,医生告诉我已经不能打了。”
阿零说这段故事的时候,语气很平淡,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却把何冬临听得心惊肉跳,他震动地看着阿零,一时哑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别放弃,你还有个人在等你回去。”阿零轻轻地说。
何冬临垂了眼,遮住了眼底所有的复杂,他望向远方,这个草原太过广漠宽大。
大得看不着边际,视线的尽头连任何人类的文明都看不见。
他的心境也变得渺茫起来,他惨然一笑:“我不想她等了。”
阿零愕然地看着他。
“一个女孩子的青春这么宝贵,她不能等我,也没必要等我。”何冬临低低地说。
声音散在风里面,轻得让阿零以为只是幻觉。
她着急地抓住何冬临的胳膊:“你不一定会判刑啊!说不定只是罚款,说不定判完就能回去了!”
何冬临闻言抬起眼,眼底情绪涌动:“单单是排期受理,都要大半年了。”
阿零愕然:“……”
“其实我们都知道,结果很明显,”何冬临忽然笑了,“不是吗?”
阿零愣愣地看着何冬临的笑容,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灰败和落寞。
这个从一开始就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却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她握着他胳膊的手悄然松开。
她怎么会不知道,若是是霍琅偷了那些单据发票,怎么会不立马毁尸灭迹,根本不会让别人找到的。
而且阿零身为合作方那边的人,她才刚刚开完会没多久。
她最清楚,作为投资人的合作方得知投资了那么多钱却打了水漂,他们的怒火显而易见,他们不可能放过何冬临这一队人。
告进去了,便能得到赔偿,那么打水漂的那些投资金额就能尽数拿回来。
他们恨不得让何冬临他们判刑入罪。
显然,何冬临知道这些,他太清楚也太剔透,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要面对的,是上面领导层的怒火,是合作方的问责,是霍琅的恶人先告状。
除非何冬临能证明他没有抄袭,一切才能有结果,然而这确是最无法证明的。
错就错在,他的论文在发表之前被人复制了,而且霍琅还先他一步发表出去。
当他发表之后被以“抄袭文章”为由,拒稿打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何冬临忽然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塞到阿零手里,他淡淡地说:
“什么时候你那边的项目结束了,你帮我把戒指带回去,给她。”
阿零握着戒指,仿佛握着一个烫手山芋,她想拒绝,然而看到何冬临的目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咬牙捏着戒指,问:“你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吗?”
何冬临脸上紧绷着,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穆和沉重,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又抖又含糊:
“让她别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