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日,离开的简尤背上渗出的细细的汗,微微沾湿了校服。
她长得不高,十六岁的女孩像发育不起来似的,瘦小得犹如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单薄得仿佛经受不起风的打击。
“哇,这小妹妹够拽的。”好友大呼小叫一声,却也说出了何冬临心里的想法。
真的挺拽的。
何冬临收回跟着远去的视线,拍了好友的肩膀说:“走吧,回去上课。”
简尤一回到班里,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几个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块叽叽喳喳,一看到简尤进来,不约而同地都停住了。
像播放着的音乐突然被掐断,变得鸦雀无声。
简尤视若无睹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同桌是一个男生,浑浑噩噩不学无术的混混,叫宋文无。
在一个月的接触上,某种程度地使宋文无认为,简尤跟他是同一类人。
有一点不同的是,简尤是会认真听课的。
简尤的书摊开着,上面一丝不苟地记着笔记,她目光定定地望向黑板,黑色的眼珠子黑沉沉的,像黑曜石。
她双手的手肘撑在课桌的两侧,短袖的校服有着宽宽的袖口,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会看到里面去。
课堂上安安静静地,只有风扇在摇摇晃晃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还有老师在讲台上讲课的声音,有种莫名催眠的功效。
突然,简尤感觉自己的腋下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些,然后那小东西顺着她校服的空隙,掉到里面去了。
“嗤!中了。”宋文无兴高采烈。
简尤一翻校服,发现是个被捏成一丁点大小的小纸球,她侧过脸去看他。
宋文无的桌面上用作业本的纸捏了十来个这样的小球,松松散散地散落在桌面上,而他手里正拿着一个。
对准了简尤袖子的空隙。
他正要扔,却被简尤一巴掌拍掉了手。
两个人对峙地盯着,像呲牙咧嘴要撕咬对方的野兽,充斥着挑衅。
他们打起来了,从宋文无嚣张地推了简尤肩膀一下开始,但是他没有料到简尤会还手。
桌子被碰撞得发出划拉地板的刺耳声音,椅子被翻到,课室里都是尖叫声。
简尤和宋文无扭打在一块,但是瘦弱的女孩子哪里是宋文无的对手,她被骑在身下,一个拳头就要挥中她的鼻子。
但她率先击中了他的下巴,磕磕碰碰,倒是谁也没落得好处就被班里的老师学生拉开了。
“啊!流血了!”有人惊呼。
简尤的小腿被椅子凸起的锋利物划伤,血正往下淌着。
又是一阵混乱,简尤被送到校医室去处理伤口。
班主任陈老师跟着,气得七窍生烟,不过刚刚教训了一顿,转眼又打架了。
“陈老师。”
何冬临的身影出现在校医室的门口,他目光一扫,看见正在包扎的简尤,愣了一下下。
看见那些棉花上沾的血,更是皱起了眉。
“她父亲留的电话打不通,问她母亲的电话又死活不说,你知道她家住哪吧?你送她回家吧。”
“现在?”何冬临顿了一下,现在正是下午第一节课的时间。
“对,她情绪有点不稳,她刚刚又打架还受伤了,先送回去,明天让她爸妈其中一方一起过来学校,这孩子的事情要好好沟通。”
何冬临答应下来,待在校医室等她。
简尤看向他,他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腿长长地搁着,视线没有离开她的小腿。
“我不用人送,你走吧。”
简尤声音很沉,像是几百年不开口,突然开口有些控制不住口腔肌肉的感觉。
“不行,我是你哥哥,有责任送你回家。”
何冬临一口回绝,但他口吻并没有很严肃,倒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
简尤一时愣了看他,半响校医室的医生给她包好了腿,她便一瘸一瘸地自己往外走。
他手一伸,搀住了她的胳膊,说:“先回去拿你的书包吧。”
对这突如其来的接触,简尤反应很大,她猛地抽开手,险些往后摔去,还是扶住了走廊一旁的围栏,才没摔。
“我不用你送!”
两个人停住了脚步,四周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远处的教室传来念书的声音,远远近近,又杂乱又齐整。
“怎么了?”他一贯藏着笑意的脸微微收敛了,怅惜着苦笑,有种被冤枉的隐隐无奈,“还觉得我看着像坏人?”
简尤赶人的话被噎住,一时之间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仿佛赶了他走,她就真嫌弃他是坏人似的。
况且五年前的画面虽然不再鲜活,但该记得的,或许她一辈子都会记着。
便只好妥协说:“先拿书包。”
何冬临没再扶她,只由着她一瘸一瘸地往教室走,路经陈老师的办公室,还听见她训斥宋文无的声音。
拿了书包出了校门,何冬临拦住了简尤,然后蹲在她的面前。
高高大大的个子一下子半蹲下来,宽厚的背完全展露在简尤的面前,笔直挺立着。
“上来吧,你这样瘸着走到公交站,得半个小时。”
简尤盯了他好一会,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来:“不用。”
她拐过他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拽住两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再一扶她两只腿的膝盖窝,一倾身,她人便趴在他背上了。
一切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也幸亏简尤足够瘦小够轻,不然绝没有这样容易。
“诶!”简尤惊叫着,她从没试过被人背着,视线猛地便窜高了许多,望向远处,连熟悉的路途风景都变得不一样了。
“刚刚经过陈老师的办公室,那男孩就是你打的?”
没说出口的是,打得也够狠的。
他在她耳边说着,声音像是软软的刷子,刷得人连心里都放软了。
“嗯。”她哼了一声,算作回应了。
只新奇地盯着周围,忽然发现,一些中年大叔低低的时候看着模样正经,谁知道却是个地中海秃头。
小鸟在树上筑的巢其实并不遥远、车顶原来布满了灰尘,脏得能在上面作画……
“为什么跟他们打架?”他低低地问。
简尤收回注意力,似乎很抗拒回答这个问题,她撇过脸默不作声。
“他们欺负你了?”
简尤心里一震,忽然意识到,何冬临是第一个这样问她的人。
“下次他们欺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教训他们。”
俨然把她当作了三岁小孩子在哄。
他声音沾染了模糊不清的笑意,想要细细捕捉品味的时候,就已然逃远了,像黑暗中虚无缥缈的精灵,飘忽不定。
他们坐了公交回到简尤的家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周文若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今天正好请了事假,刚刚办完事回到家。
周文若一看见何冬临,高兴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惊喜地唤:“阿临怎么过来了?”
随即她便看见跟在何冬临身后出现的、一身狼狈伤痕的简尤,她脸色顿时大变,连忙迎上去。
“你怎么回事?你又打架?”
简尤撇过脸不说话。
“你怎么又惹事?我以为你上高中会懂事一点,怎么还这么叛逆!?”
周文若把简尤拉拽过来,看了看包扎的小腿,生气地沉默着。
“周姨,小尤被同学欺负了,她班主任让您明天早上过去沟通一下。”
何冬临放低了视线,看着一句话都不愿意说的简尤,最终替她解释一句。
“阿临你先坐坐,冰箱里有西瓜你自己拿来吃,我教育教育你妹妹。”
周文若多看何冬临一眼,然后拉着简尤进了卧室,关上门之后她坐在床上,平视着眼前瘦弱的女孩。
“你临哥哥说的是真的吗?他们无缘无故欺负你?”
无缘无故。
简尤依旧一声不吭,像是无话可说又不想解释的样子,半响才挤出一句:“明天不用你去,我自己可以和老师沟通。”
周文若顿住,保养得年轻的脸上出现怒容:
“你为什么总是打架?从小学到高中,你才开学一个月,就有人欺负你了?你应该检讨检讨你自己……”
“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你端正自己的行为,他们就不会欺负你……”
“哪次在家你跟弟弟打架,是你弟弟欺负你了?你太好勇斗狠了……”
隔着木门,周文若的声音似有若无地传出来,但细细地去听,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何冬临靠在墙上站着,脸上的表情凝固起来。
门嚯地被打开,一道身影炮弹似的冲了出来,蹬蹬蹬地瘸着腿去拉开大门,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
“哎!这孩子!”周文若着急地追出来,打算出去追。
“周姨,我去看着她,我会看好她的。”何冬临拦住了周文若,转身追了出去。
今天的傍晚,跟五年前的那天很像,橘黄色浓烈地挂着,沾染了整个世界。
小区里人来人往,简尤瘦小的身影被光线在地面上拉出一个变了形的影子,高瘦得仿佛个怪物。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不远不近,总是她停步,他就停步,她走,他也跟着走,若是跑
起来,他也一样。
像个橡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简尤苦闷地猛转身,一下子用视线捉住了跟着她的何冬临。
她警惕而戒备着,仿佛何冬临是个尾随使坏的犯罪嫌疑人似的。
“不要跟着我,我不需要什么哥哥!”她含糊地一顿,“我也没有哥哥!”
他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在简尤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脸上才有了表情。
那是一种温淡的笑容,映着傍晚的夕阳,尽是暖意。
“你没有哥哥,那你介不介意多个朋友?”
朋友。
猝不及防,闷棍似的打进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