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梦魇,向玉安清醒过后,才发觉自己是作为一场梦,一场没有陛下,没有父兄身死,也没有启儿的梦。
或许是做了这样的一场梦,所以今日她得状态特别的好,居然能够下地多走几步,然后便让人把姜贵妃唤来,只说自己精神大好,想要找一个人说说话。
姜贵妃来得很快,一看见向玉安坐在位置上喝着茶水,便立马恭敬的行礼。
向玉安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热情地让人坐到自己身边来:
“妹妹不必多礼,本宫病的这段时日宫里多亏有你,这才能够让本宫安心养病,快坐下,咱们姐妹二人也好好说会儿话。”
蒋贵妃点点头,笑着坐到了向玉安旁边,一边行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向玉安的神情。
果然是一副红光满面,大病初愈的样子,心里也嘀咕道,说不定皇后娘娘这一次是真的病好了。
这样也好,自己就不必继续操持六宫事务,这管人的活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这段时间为了能够让皇后娘娘好好养病,即便遇到了麻烦,自己也不敢打扰对方。
短短几个月,头发都掉了一地了,就连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比平常更老了些。
“娘娘身子大好,这才是真的好事,往日里看着娘娘得心应手的管着六宫,妾还以为这不是什么麻烦事。
自己替娘娘管了一段时间,这才发现,这活可真不好做呀,这六宫之中,除了娘娘也无人可以胜任了。”
姜贵妃真心实意的抱怨起来,然后又笑着看向玉安:
“娘娘可别嫌妾懒惰,这段时间妾都瘦了,您看看是不是没有以前那么的丰腴了?”
向玉安果真握住了对方的手捏了捏,然后好笑的点点头:
“果真是瘦了,这倒是件好事,你呀一向贪吃,之前做美人的时候就经常为了一点吃食贿赂御膳房的小太监。
后来怀有龙嗣,也不知道忌口,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性子来,后来差点难产的事情,可把本宫和陛下吓了一跳。”
说起这件事,姜贵妃也不由得露出后怕的神情:“可不是,如今想起来妾还觉得后怕呢,除非有娘娘在,妾只怕早就没命看着明儿长大。
所以娘娘更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这宫里没有人能像娘娘这样,对待每一个姐妹都那么的宽容友善了。”
向玉安摇摇头,对于对方的称赞并不感到高兴,说起老实话来,当初自己也未曾没想过要对这人下手。
毕竟对方长得的确貌美,性子直白娇憨,是陛下最喜欢的类型。
恩宠正浓的时候,六宫之中谁人又不嫉妒呢?
只不过,向玉安心里叹了口气,一时善念,这才替自己留下了一个好结局,也罢,时也命也,老天爷估计就是这么替众人安排好的命运吧。
“谁说没有?妹妹你就是一个心善之人,对待宫里的太监宫女一向宽容,那些新进的妹妹们就算偶尔有得罪之举,你也不曾刻意打压报复过。
若说容人之度,本宫不及你一二,若说运道福气,妹妹自然让人羡慕,何况还有这一副天生的好容貌,即便穿着布衣荆钗,那也是天人之姿。”
姜贵妃娇憨一笑,看上去还颇为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今日怎么好端端的倒夸起我来了?
您不是常说,叫妾不要太过自得意满,要小心谨慎,在后宫之中小心才是保命的手段,还要妾不要谁都相信,不要听信其他人夸赞之语,小心被别人利用。
应该不会是给我设套,考一考我最近没有没有长进吧?”
突然她像反应过来一样,惊讶的看着向玉安,一副:“唉,我反应过来了,你可千万不能借此惩罚我”的滑稽表情。
向玉安这下是真被逗笑了,甚至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心里不由得替自己后悔到,当初是怎么把眼前之人奉为人生大敌的?
然后直起腰擦了擦眼角的泪,嗔怪的看了对方一眼:“本宫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对方嘟起嘴,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当初您和陛下三令五申要妾减肥的时候,不就是这样故意做了一顿好吃食,然后妾多吃哪道菜一口,就要做相应的运动嘛?”
偏偏看着那些美食,自己又没有办法控制住不去品尝,最后只能痛并快乐着,先吃后运动。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腿特别的酸痛呢。
向玉安摇摇头:“放心吧,不会了,本宫也没时间再给妹妹设套了。”
姜贵妃这才发觉不对,莫非皇后娘娘不是大病初愈,而是回光返照?
想到这里,她顿时慌了神,惊慌失措的看向向玉安,对方只是安抚的摇了摇头,然后有些精疲力尽的缓慢靠向了身后的靠背。
“本宫其实并不想吓到你,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没了力气,乖,先让人去把陛下叫来吧。”
姜贵妃连忙点头,然后又有一些慌张的脚步匆忙地冲了出去,只听到屋外一顿手忙脚乱,还有人惊慌的呼喊着去找太医。
等姜贵妃再进来的时候,早些时候涂在向玉安唇上的口脂都没有没办法遮掩住对方脸上浓浓的倦意。
看着就像一层妆面极不服帖的浮在对方脸上。
姜贵妃连忙上前握住向玉安的手:
“娘娘千万不要睡着呀,宫人们已经去找陛下了,还有大皇子,他最近正学着替陛下处理政事呢。
明儿还念叨着以后要多向他大哥哥学,要做一个被陛下赞赏,被臣子信赖的好皇子,而且明儿还特别想念您,这段时间您病了,那几个孩子呀天天派宫人到我这里问,什么时候才能来参拜一下母后?
娘娘就是想着这些孩子,你也要坚持住,千万不要睡着。”
向玉安安抚的拍了拍对方的手,虽然觉得眼皮特别的重,但还是强撑着精神让自己醒过来:
“别慌,都是贵妃了,孩子都那么大了,以后后宫里就你品级最高,其他妹妹们,宫外的那些妇人家眷都要向你看齐,要学着端庄一些,别人才会从心里尊你敬你。”
向玉安认真的嘱咐对方,语气因为害怕自己说不完,所以显得特别的急切,但又因为如今没有力气,总是在不该停顿的时候停下来。
“启儿,虽然是陛下最年长的孩子,但是因为我的缘故,这孩子着实没有什么能够在长辈面前撒娇卖痴的习惯。
若是以后不小心得罪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和他计较了,行吗?”
姜贵妃眼眶通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门外,为何还没有人赶过来,不管是陛下还是太医,先来一个人也是好的呀。
但是听着向玉安此时已不再自称本宫,她心里也明白,这个一向最在乎脸面,永远淡定从容的皇后,只怕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人世了。
所以她认真的回复道:“大殿下最是懂事聪明,倘若真有什么时候得罪了妾,那一定是妾做的不对。
既是我不对,又如何记恨他?何况也是他的长辈,哪有长辈和晚辈计较的?娘娘放心吧,您心中所想,正是妾心中所想,将来,大殿下妾一定会好好照顾的。”
她明白,皇后是希望大殿下能够成为未来的太子皇储,她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自己出身不高是平民,即便如今贵为贵妃,娘家人也不过是从原来的小客栈变成了一间小酒楼。
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权势,就算是开酒楼,在京城里也不是那第一名,兄长胸无大志,又是入赘到嫂嫂家的,无论怎样也没有办法和为了陛下牺牲性命的皇后娘家做抗衡。
陛下不是那种昏君,不会因为宠爱哪个妃子,就不管不顾的提拔对方的娘家。
所以即便有了明儿,她也不打算将来让自己的孩子同皇后的孩子争夺皇位。
更何况,说句实在话,那个位置又有什么好争抢呢?不过是从一场纷争里又陷入另外的纷争。
陛下如今做了皇上,也不比旁人轻松,如何平衡朝堂之中文武两官的势力?如何在一桩桩天下大事里选择最合适的官员去进行督办?如何让那些得自己宠信的官员,不因为自己的宠信功高盖主,这些问题自己陪在陛下身旁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听见,那也是眼睁睁看到的。
当上了皇帝身边就再也没有真正可以相信的人,这样的人生如何不让人感到可悲?
拥有无尽的权势,也拥有了无尽的孤独,那还不如做一个闲散富贵王爷,既有权势可享,又不必担心身边没有真心相伴之人。
她也一直是按照这个方向在抚养自己的孩子的。
向玉安听了对方的回答,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相信,其实自己也明白,自己死了这人间之事就再也不是自己可以担忧的了。
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件母亲能够替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儿,拜托一个可信之人替自己照看一二。
总不好让那个孩子丧了母,又在父亲那里没了倚靠,她不相信帝王的宠爱,毕竟当初的隋贵妃,当初的王昭仪哪一个又没在陛下那里享受过一份独一无二的宠爱呢?
最后还不是说打入冷宫就打入冷宫,哪怕替陛下孕育了子嗣,也不曾因为这个原因受到宽待。
就在两个人说着小话的时候,宫人大声宣布皇帝驾到!
姜贵妃连忙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陛下,安静的走到了一旁,也不出声打扰这对少年夫妻最后的时光。
向玉安无力的手被陛下紧紧握住,这个一向表现的从容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面容的松动。
小声又温柔的在向玉安耳旁叫着:“梓潼,梓潼,前几日不还说身体还好吗?你是不是又劳心费神了?
没关系,再坚持一会儿,等太医院的那群废物到了,朕立马让他们好好替你诊治,你放心,你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活。
将来可是要陪着朕一起看着启儿成家立业的。”
此时,向玉安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闻言只是虚弱的笑笑,面对姜贵妃她还能够替自己的儿子争一二。
但是面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丈夫,她最了解要如何让对方心存愧疚,如何在自己死后也不会冷淡了自己的孩子和娘家人。
所以她并没有顺着对方的话题谈起自己的儿子,而是突然道:“殿下。”
“什么,梓潼你说什么?朕没有听清。”
陛下有些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对方的两个字说的又快又急,声音还小,他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对不对。
“殿下,玉安不后悔,不后悔,那年在父亲的马场上看见了殿下,也不后悔在先皇后的赏花会上答应嫁给殿下。
玉安从不觉得殿下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从不觉得嫁给殿下受了委屈,若是,若是成亲那年,殿下都回来看望看望妾就好了。”
这么长的一段话,陛下终于听清楚了,终于控制不住眼眶一红,两丝清泪从眼角滑落,在场的人都不明白,但是她却听懂了。
皇后,不,这一刻她只是向玉安,是自己明媒正娶的王妃,她在说她不后悔,却也在惋惜成亲那一年,新婚夫妻的聚少离多。
是呀,那年自己成了家,又刚从先帝那里得到了差事,一心只想好好的证明自己在事业上大展手脚。
却忽略了玉安也不过是一个,刚刚离开了自己父母,初为人妇的小姑娘。
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替自己的夫君拉拢人脉,还要担心那个一心只在事业上建功立业的夫君,在战场上会不会受伤。
想到这里陛下只觉得很抱歉,将对方的手背放到自己唇边,声泪俱下的道着歉:
“玉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你那会儿也很不安,却要因为我,而一个人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那些臣子的夫人周旋往来。”
突然他又想起,其实在自己称帝之前,他们也曾有过孩子的,只不过那个孩子因为战事生起,玉安一个人在府里得知自己被敌人包围,担心忧惧之下这才没了。
那个时候他们感情很好,为了这尚不及初始的第一个孩子,夫妻俩抱头痛哭,虽然度过了一段很难熬的日子,却也让彼此的感情更为深厚了。
向玉安也想到了这件事,忍不住提起嘴角,然后将额头轻轻的靠向对方的手背,嘴里念叨着:
“没关系,有启儿呢,那个孩子不曾离开我们,他只是晚来了几年,殿下,往后千万不要再为了国事过于劳累,底下臣子那么多,自是要为您分忧解难的。
那孩子没了娘,可千万不能再没了父亲,您答应我,答应我,千万要保重自己,替妾看着启儿,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向玉安声音陡然拔高,身子也控制不住的向上抬了抬。
大殿下这才从外面跑着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母后断了气的模样,瞬间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
“母后!”
很快传来了宫人跪地哭嚎的声音,丧钟响了九声,双喜在宫外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皇后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
就连女学也因为皇后的逝去停课三日,所有因为女学而受益的人,都在惋惜皇后的离去。
双喜摇摇头,替这位不是朋友的朋友很是认真的敬了一杯酒,叶景舟也叹了口气,上前把双喜拥到自己怀里。
“皇后娘娘离世,陛下悲伤过度,听宫里传来的消息,已经晕倒在皇后娘娘玉体旁,如今宫里处置皇后娘娘丧仪的是贵妃。”
他知道双喜一定很关心皇后娘娘离去之后的身后事,毕竟二人一起开办了女学,替大夏女子寻求了不少出路。
本想劝慰双喜,贵妃也算是一个体面人,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刻意让皇后娘娘的身后事不光彩的。
双喜却自己道:“皇后娘娘的身后事倒没什么关系,有陛下在有大皇子在,不会有人想不开,在这种事情上故意惹这二位生气。
我只不过是在遗憾,遗憾皇后的逝去,众人依然只称呼她为皇后,却无人明白她也是向玉安。”
叶景舟不解,双喜却难得没有心情向自己的夫君解释。
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名字这样的符号和身份这样的符号,对于一个人本身而言,各自代表的重要性。
名字是这个人最原始最本初的身份代表,但是因为她是皇后,因为她的夫君是这天底下最珍贵的人。
所以在众人的印象里,她就只是陛下的附庸,是因为丈夫是皇帝而被人称为的皇后,没有人再记得她作为向玉安这个人本身的性格和意义。
她因为女学做出来的成就,在众人眼中也只不过变成了某某皇帝的皇后,在某某年开创了女学。
仿佛在众人眼中,她这一生的功绩最重要的就是成为了皇后。
双喜想到了自己,穿越以后,即便自己做出再多的努力,在史书上顶多不过是某某臣子的妻子,这还得是叶景舟得再努力一点,这样他才能够青史留名自己才能借着他的光留个叶田氏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