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飘渺渺地往下落，将世界铺成一片白色。
街面上满是穿红戴绿的年轻人，各个鲜活恣意，戴着驯鹿、雪花或是其他形状的发饰，挨挨挤挤的，与同伴哼着歌。小彩灯和投屏就在人群的空隙里闪闪烁烁，填满剩下的一点空余。
在这样多的人潮和喧嚣里，一两个不起眼的人被淹没在人群里实在是容易了。
从左侧离开空港外的小广场，穿过光华长街，再从熙熙攘攘的圣诞布景里路过左转，便真正进入了三区四通八达的中心区域里。这里的各种线路如蜘蛛网般千丝万缕蔓延开来，有人曾说，沿着中心地标往外走，可以抵达三区的任何一个角落。
步子踩着薄薄的雪上，声音轻微，冷风吹起一点衣摆，露出里面淡色的内衬。
穆弈问：“周先生有什么想吃的吗？”
二人走到一个购物中心外，这座波浪状的建筑外表被漆成水红色，稍低一些的墙面喷着彩色涂鸦，像是个自由的创作地。
来之前穆弈做过一点功课，知道这里四面八方都是餐馆，十分具有包容性，有着天南海北各种口味各个种族的菜系，一些小众菜品也能在这里找到，算是三区的特色区域。
看向面前建筑展示出的一连串投屏，大大小小的广告为了抢眼可谓是费尽心思。周繁沉吟了一下，开口道：“火锅。”
穆弈微微诧异，火锅在联邦美食界是个少见的类型，很多人嫌它不够优雅精致，味道粗犷狂放。
但美食广场刚刚开业一家火锅店，招牌做得很大，青年第一眼看到也无可厚非。
于是二人去了投屏广告里的那家火锅店。
火锅店的位置不算太好，位于商圈内层，有些隐蔽。店内装潢简洁热情，红色贯穿整个主题，通风很好。
客人不多，因而两人一进店，机器人就十分热情地迎上来，莹蓝色眼睛明灭闪烁，手里举着欢迎的牌子，来为他们点单。
十六岁以后，穆弈就几乎没来过这样吃法粗糙的餐馆了，在外出入的无一不是菜品精雕细琢的餐厅，往来衣冠楚楚之辈，看着菜单一时有些陌生。
周繁点开手环，接入菜单，勾选好忌口之后，略略瞟了一眼便点了几个菜，似乎很是熟稔。
穆弈不由得想，平时周繁会独身一人外出用餐吗？如果不会，他和谁来这样的地方？
机器人打断了他的思绪：“请问口味选择？”
周繁淡淡道：“加麻加辣。”
穆弈怔了一下，看青年白净淡然的面容，想象不出他一会儿怎么吃下去，从前几场梦境来看，周繁的口味应该偏向清淡。
莫非是在考验自己？
周繁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他知道自己时常逗弄周繁，青年嘴上不说，但心里记了一笔笔的债，能讨回来便讨回来，一点不肯吃亏。这次是他主动提出请客，周繁说不定又正好划掉一笔债。
笑了笑，穆弈默许了他的选择，等到火锅沸腾后，二人夹菜开始吃。
红油翻滚，辣椒铺满整个汤面，肉片被涮至刚刚熟透，香味四溢。
穆弈尝了一口，呛人的辣味直冲喉咙，脸色很快变成薄红。他不太习惯这个口味，抬眸看向周繁，青年没什么表情，面不改色地匀速进餐，似乎完全没有被影响。
如果只是为了反将一军，未免太沉得住气。
一顿饭过去，穆弈没动过几次筷子，上颚火辣辣的，喝了点凉茶压了压，看着毫无变化的周繁，眼底疑惑。他吃起来真的没感觉么？为什么脸不红气不喘？
注意到穆弈的目光，周繁放下筷子，眉宇间略有询问之意。
穆弈镇定道：“有点辣。”
不过他吃得不多，也不算太辣。
周繁淡淡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下次……还是点微辣吧。”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穆弈微微挑眉——似乎被微妙地看不起了？
“中心城火锅店应该更少吧？”他给周繁也续了点凉茶，道：“你一个人去么？”
周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茶入口有点发苦，冲淡了嘴里的味道：“不，我不去火锅店。”
“是吗？”穆弈笑笑：“我看周先生很擅长这个口味，还以为是平时也会选它。”
周繁抿着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有继续，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喝茶。
机器人启动了送风系统，添加了无味化学药剂，青柠味的缓风从桌边格栏上的小排气口吹出来，把二人身上黏着的味道驱散。
细软头发微微拂过周繁的眼睛，眼睫垂下来，黑如鸦羽，看不清眸子，像是在出神。
穆弈看他杯中凉茶几乎一口没动，人不知在想什么，抬手关掉送风系统，轻声道：“周先生？”
那双眼睛抬起来，眸中倒没有很复杂的情绪，只是空茫了一瞬，很快回神。
周繁放下茶杯，把围巾戴上，道：“走吧。”
火锅的热气还未散开，机器人送走了唯二的顾客，店里再度变得冷清下来。
外面雪下得小了些，落到肩上便化了，地上的薄雪也化得差不多，湿得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
星星灯柔和地挂在道路两边，从火锅店出来是条小巷，台阶采用了老旧石板，顺着坡下去，能回到购物中心外的广场边。
“再有半小时，雪就该停了。”
穆弈侧头，眼睛里带着笑意，映着星星灯，比平时更亮些：“我给周先生准备的圣诞礼物不便随身携带，不知道周先生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什么礼物？”周繁问。
他指尖再次触碰到黑丝绒盒子，想拿出来，前面人群涌动，男男女女挨挨挤挤的，明显不是个交换礼物的好地点。
男人竖起指头，抵在唇边，笑道：“说出来就少了点惊喜。”
周围人多了起来，他拉着周繁的手腕，怕那些唱着歌带着鹿角的人把他们挤散。
顺着手腕往下滑，扣住青年的手。掌心里的手指微凉，被包裹住后，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有抽出来，默许他牵着往前走。
细小的雪飘飘扬扬，落在手背，指尖和二人交握的手心里，却没有温度似的，那一点凉意转瞬即逝，手指渐渐暖了起来。
周繁下巴埋在围巾里，看不清表情，睫毛上也落了雪花。
他抬头看看夜空，忽然希望这场雪能多下一会儿。
二人横穿整个广场，走在去往中心区的路上，多的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脸上喜气洋洋的，讨论着今晚要去哪间会馆通宵。
周繁的肩膀忽然被一个女人撞了一下。
他侧头看向那人，她已经有些老态了，约莫六十多岁，还不能完全称之为老太太，褐色长卷发在脑后梳得整整齐齐，穿着驼色外套，脸色有些疲惫。
年长的女士连忙道：“抱歉，先生。”
“没事。”周繁淡淡道。
老女士的眼神和神态莫名熟悉，他不禁多看了一眼，适逢女士的眼睛也看向他。
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周繁怔住了，听女士用枯涩的嗓音问：“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青年没有回答，脚步停在原地，眸中全是不可置信。
温妮，竟然是温妮？
面前女士老态的脸和第四场梦境里年轻女人的脸逐渐重合，从眼神到神情，分毫不差地贴合。没错，这张脸正是老去的温妮。
隐隐间，虚空中似乎出现了一根线，把现实和梦境串了起来，连在一起。某个想法一闪而过，如抓不住的烟火，只能摸到一点尾巴。
耳畔的圣诞歌曲、飞雪和人群倏忽远去了，他定定地看着那张脸，慢了半拍才出声：“你是……”
“温妮·梅瑟·刘易斯。”老女士接道。
虽然对一个大街上遇到的陌生人报名字很奇怪，但她的潜意识认为面前的这位青年绝非随随便便的一个路人，至少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曾经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她谨慎道：“我们彼此都有印象，对么？”
周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被穆弈握着的手无意识收紧。
他第一次在梦境之外遇见本该属于梦境里的人物，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一段新闻里的主人公……不，他忽然意识到刚才的想法存在错误，并非梦境系统创造了这些剧情人物，而是本就存在这样的人和故事，被梦境系统抓取结构后重新编织了故事的框架，交由造梦者进入其中。
温妮是存在着的，那其他剧情人物呢？梦境系统为什么要抓取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一些事，为造梦者进行展示和体验？脑海中一瞬间的想法太多，出现和消失得太快，像一团乱麻，乱糟糟的理不清源头。
他意识到什么东西渐渐要浮出水面了，那些曾经沉在冰川之下，海洋深处的……他的过去。
周繁抿着唇，侧头瞥了一眼穆弈，男人安抚性地握了握他的手，用唇语让他安心。
他便对温妮道：“温妮女士，如果有时间，我想邀请您喝一杯咖啡。”
他能看出温妮也有想问他的事，街边不是个交谈的好地方，温妮看了看时间，应道：“明天下午你有空的话，我们在中央c-12大街的陨星咖啡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