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宛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那些开着的、颤抖的紫罗兰花瓣散去了，晚风吹得人发凉。
周繁沉默了一下，反问：“入戏？”
身边的人仿佛刚才只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神色从容依旧，温声解释：“因梦境系统的特殊性和逼真性，不止一个造梦者出现过梦境与现实混淆的精神问题。这种现象在与情感有关的主题梦境会更易出现。人的情感之复杂多变，神经中枢之独特，如今仍没有任何一名科学家能将之完全控制，它不仅可以影响身心活动，还能蒙蔽大脑感知。”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侧目打量着周繁，语气轻松得像是玩笑：“假如周先生在这场梦里投入太多情感，等到醒后无法完全剔除影响，或许会产生移情。”
晚风渐渐大了，有一点零星的落叶被吹下来，卷入夜色里消失不见。
周繁看着落叶消失的方向，淡淡道：“你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对吗？”
笑了笑，穆弈没有回答。
又走了几步，他忽然道：“宋念她们也回来了。”
这里离酒店不远，已经能看到那扇金色的大门，宋念与白野川的脚步声从后面追上来，于是二人重归缄默，不再提起入戏的事。
穆弈跟她们打了招呼：“夜安，女士们。”
“夜安，你们去购物中心里面了么？”白野川甜笑着指指手里的甜品，道：“有间花店正在做活动，买一束鲜花送一份联名甜品，很适合两个人去哦。”
走在她后面的宋念怀中抱了一束粉色百合，对二人点头致意。
“有机会的话会去看看。”穆弈微笑着回应道。
白野川敏感地发现周繁什么话都没说，只看了她们一眼，两人的气氛似乎比白天直播时僵硬。
发生了什么吗？
心里这样想着，她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热情地从花束里抽了一枝出来递给穆弈：“听花店员工说这是培育出的新品种，有七瓣，花心是金色，叫霞光，这朵就送给你们吧。”
白野川递过去的时候使了个眼色，示意穆弈把百合转送给周繁。不想穆弈只是笑着接过，便对她们道了晚安：“谢谢，慷慨的女士，祝你们有个好梦。”
说罢，他行了个夜安礼节，随后同周繁进了另一部电梯。
电梯鎏金色的镜面里，映出青年面无表情的脸，和身后男人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男人衬衣细白如雪，手持那枝名为霞光的百合，矜雅端方如同贵族。
等进入节目组安排的套房，周繁一言不发，自顾自进了浴室。
里面的水声哗哗响起，外面，穆弈将粉百合插入花瓶，调整了一下角度，欣赏完后走到落地窗边，俯视繁华的夜景。
室内暖气开得□□，温度偏高，他将外套脱下，搭在沙发床上。这里看出去能够看到购物中心的巨大投屏，又循环到了花店的广告。
穆弈想，周繁为什么不说话，又为什么冷了脸，他是明白的。
夜风里青年的那一眼温柔弥足珍贵，可两人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周繁属于中心城，他属于更隐秘的地方，
最开始接近周繁，本是想探查清楚他身上的不同之处。在未下达指令的情况下，即使是他也不能保证连续几场梦境碰到同一个人。可周繁似乎有种因素，能干扰梦境系统的匹配机制，让两人频频进入同场梦境。
青年像是个有趣的谜题，越是接近，越是发现更多谜团，偏偏本人无知无觉，冷淡地防备着陌生人，不曾关注自身。
穆弈知道太过界不是件好事，理智让他克制，可那根名为情感的神经放任着自己去接近周繁，每次都想就这么一次，偏偏下次仍是如此，如一个难以满足的空洞。看着青年在他软硬兼施的攻势下，被动地解除层层防备，他便清醒地知道，这种关系不能再继续了。
陷进去不好，对他，对周繁都是。
他暂时还不能脱离梦境，为了找一个很久以前的人。周繁原本不属于这里，也并不了解他的全貌。假如二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到一起，看似合拍，其实双方都未曾真正敞开心扉，各怀心事，谁说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貌合神离？
只是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怀着某种锋芒，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以预见他前行路上的孤独。
投屏上的花店广告再一次播放至尾声，广告语出现在最后：“朝霞晚霞，不是只有定制天气才能看到——新品种霞光百合，陪你的伴侣度过浪漫一日，仅需100信用点！”
穆弈垂眸看着花瓶里那只淡粉色的百合，纤长睫毛遮住眼底情绪。他挽起袖子，走到酒橱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甜起泡果酒，淡淡品了一口。在果味和甜味的交融下，酒味显得很淡，酸酸甜甜的，口感略干，像是某种轰轰烈烈过后的余韵，温柔得近乎寂寞。
果然不适合在晚上喝酒，他放下酒杯，点开手环打算看会儿新闻，这时候浴室的水声停了。
过了几分钟，周繁从浴室里出来，身上围了一条浴巾，看也没看他一眼，去衣帽间换了睡衣。
“节目组给的小礼物不看看么？”穆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笑了笑。
他主动拿出了小卡片，接入手环里，投屏展示出其中内容：“第二日环节之一：快问快答。”
看来礼物的内容是剧透第二天有哪些内容了，拿到后可以让嘉宾们做好准备应对。
周繁沉默地将查看了自己的卡片：“第二日场地之一：军事基地。”
军事基地？节目组怎么会安排这样的地方？
他微微蹙眉，仔细思考起军事基地有哪些适合真人秀情侣出现的项目。
联邦有两种投入使用的军事基地，一类是星际军队专用，驻扎着不少军团，专门处理太阳环之间各个区的黑丨帮冲突、火拼等事情，维护联邦的基本安全。还有一种是陆军基地，但在星际交通网络发展迅速的时代，陆军兵种已经式微，多数开放参观，允许预约团体活动项目。
中心城就有两个军事基地，周繁曾为了商谈合作去过其中一座，印象里铁灰色的墙和纪律严明的军人构成了军事基地的面貌，即使是开放活动，那里也并不显得喧哗浮躁。
如果明天还是三个环节，那么他们已经知道了两个，比起一无所知的丹和洛霄胜算更大。不知道能不能联系白野川，和她交换信息。
周繁想着，余光看见穆弈对他晃了晃淡紫色磨砂酒瓶，声音低缓：“喝一杯么？周先生。”
他在一个人喝酒吗？
穆弈像是那种有严格教养，滴酒不沾的人，周繁先前也的确没有见过他喝酒，而且是在梦里。
“不。”他淡淡拒绝道。
主卧只有一张床，没有次卧，似乎是特意为嘉宾设置的暧昧条件。
如果两个人都睡上面的话，很难没有一星半点的肢体接触，穆弈似乎看出了周繁沉默之下的犹豫，笑笑主动道：“周先生不必担心，我睡这儿。”
他示意了一下落地窗边的沙发床，又道：“那么我先去洗澡，周先生如果困了的话，就先睡吧。”
周繁看着他不紧不慢解着衣扣的背影，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不迫，气度优雅，好似从未投入感情，也不需要全身而退，只在岸上微笑着看其他人狼狈的样子。
他忽然开口问道：“同伴，仅仅是朋友的意思么？”
穆弈在加害者博弈的梦里曾两度告诉他，他们是同伴，是应该互相信任的存在，随后转头背叛了他。
脱衣服的人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温醇回答：“是。”
一直置于云端的心好像顷刻坠了下来，坠入结了冰的河水里，周繁有些疲乏，乏于自己可笑的温情。
何必过多揣摩呢？朋友自然只是朋友。
是他逾越了。
周繁钻进被子里，只留下一盏暖黄的小夜灯，在温柔的灯光里闭上眼睛，慢慢放空了思想。
什么都不想的感觉似乎也不错，紧绷的线早该松松了。
他如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穆弈洗完澡出来时，周繁已经睡得沉了。他很少有这样黑甜无梦的深度睡眠，睡颜平静安和，不知怎么，穆弈看着竟想到了加害者博弈梦境的最后，周繁濒死的苍白模样。
手不自觉抬起，在即将触碰到前又停下了，只虚虚划过青年安静的脸庞。
“晚安，周先生。”
他用唇语说。
……
第二天早上，造梦者们相逢在餐厅里。
几人都休息得不错，用早餐时不免有些交流，猜测今天的环节有哪些。
白野川和宋念瞧着比昨天更亲近了些，丹与洛霄私下相处的氛围也自然很多，只有周繁和穆弈这组，非但不亲密，反而生疏些许。
“姐姐，尝尝这个。”白野川叉了一卷蛋糕卷给宋念，瞥了一眼周繁那边，细声道：“他俩估计还没和好，我们的线索看来是交换不成了。”
递过来的食物不好不接，宋念咬了一口，低声道：“他们掌握的线索更多，哪怕没有闹矛盾，大概也不会共享。”
几人的早餐还没用完，餐厅门口就出现了工作人员和主持人零零六。
“早安！女士们先生们！”零零六充满活力地跟他们打招呼，“打起精神来，今天的录制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