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太长的结果是醒了比睡前还要疲惫。
周繁睁眼，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在黑夜和天明的交界线里静静躺了几分钟，慢慢调整着呼吸。属于智能管家的蓝色感应条在天花板角落明明灭灭，像一个人不停地眨眼睛。
大概是这家伙检测到他做梦时心跳和呼吸低于平常速度，还没来得及唤醒他就自己醒了，于是在出声和不出声的选项里纠结。
等呼吸平缓后，周繁才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都被汗浸湿了，便解开睡衣，赤身走进浴室冲洗了一会儿。
好在最后几天的海岛风光冲淡了游轮的阴森，否则走进浴室后他会首先想起那间阴暗潮湿的盥洗室，以及镜子后面腐烂的尸体。
热水的冲刷使身体温暖起来，缓解了身体和精神的紧绷，周繁站在热水中倦怠地闭上了双眼。
他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手环点出光屏，输入“梅瑟·h·刘易斯”这个名字。
消息一条一条跳出来，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
“从联邦通缉犯到迷雾号船长——藏在雾里的刘易斯。”
“满载人肉的血腥游轮。”
“刘易斯自述：失去家庭后成为潜逃半个世纪的通缉犯。”
“刘易斯前妻访谈实录。”
为了博人眼球，这些标题从各个角度出发，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为新鲜独特，而它们的发布日期统一在2402年的6月到8月，距今已有18年。
周繁垂着头，详细浏览了两篇报道，发现刘易斯原本是联邦通缉犯，后来潜逃到海上，还混成了一名船长，漂泊几十年，与前妻和女儿再未相见。
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不愿意靠岸，还有那些奇怪的态度。
温暖的水流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流下，周繁清理掉搜索记录，关掉光屏，用手指把头发往后梳，让热水流淌在脸上。
他想的没错，和上一个梦境一样，这个梦境的剧情人物也曾在现实里存在过。或许梦境系统的梦境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基于一定事实基础的。
仿佛看到幕后的手按照算法把联邦公网内的新闻抓取过来，构造出一个个梦境，令他们陷入梦境之中，走在无数分叉的小径上，寻找正确或者错误的出路。
建立这个系统的人到底是谁？难道他的目的仅限于此？
没有结果思考在周繁脑子里没占据太多时间，他围了一条浴巾离开浴室，身后水声自动停止，排水和除湿程序开始运转。
在路上他又搜了一些百慕大和海洋的信息，到公司时正好卡点进门。
编号1023的女同事早已在办公室了，她对进门的周繁点头致意了一下：“早上好。”
“早。”周繁淡淡回应，从她身边走过。
输入掌纹，启动工作系统，周繁坐下时，右侧落地窗同步解开遮蔽，使外面的阳光滤进来。
周繁工作了一会儿，思绪不由得又滑向梦里的海洋，他想起那两个梦中梦，年幼的他被人牵着走过黑暗走廊，外面星沉大海，船身微晃。都说潜意识的东西最为真实，但他丝毫想不起什么时候走过那一段走廊，又是什么时候去过海边，他的童年一片模糊。
他垂眸，忽然听到1023问：“你明晚有空吗？”
周繁微愣，反问道：“要加班？”
“不是啦。”女同事笑了笑，点开自己的手环，给他转发了一条消息：“奥西特夫的海洋主题展正在展期，我想要是你有空，或许可以一去看看，我有两个入场资格。”
奥西特夫是联邦著名的艺术家，在雕塑与绘画方面有着令人惊叹的灵气与天赋，他的主题展通常一票难求，哪怕是在中心城。
如果在平时，周繁不介意去看看，尽管他对外界的看法平静无波，也没有感兴趣的东西。
可这次不同，刚从一个关于海洋的梦里脱身，又收到海洋主题展的邀请，宣传图里大得不可思议的月亮从海平线升起来，刺目的球体在空中缓缓旋转……周繁盯着1023的眼睛，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展？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相关消息？”
1023指指宣传界面的光屏道：“我很喜欢奥西特夫，昨天下午刚开启通道我就去抢了，运气好抢到两个名额……你也喜欢奥西特夫吗？你应该关注一下他的。”
周繁收回视线，低头凝视着半透明光屏里那个旋转的球体，缓缓道：“不用了，明晚我还有事。”
女同事没有强求，笑笑便把话题带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去倒水，顺带打开手环，在周繁看不到的角落迅速发出一句话：“看不出他对海洋展有什么特殊态度，或许操之过急。”
良久，那边发来一条简短指令：“继续等待。”
“收到。”
……
实体图书馆的书会展已经进行到第二天。
夜晚，周繁结束工作，走到飞行器换乘站时，忽然想起这件事。
欧文邀请他在书会展见面，并没有定下明确日期，二人约定赌一次见面概率。
他点开手环看看时间，调转脚步走向开往另一个方向的飞行器——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也不算太晚。联邦的每个区不在同一块人造陆地上，彼此用太阳环连接，因此要去其他区必须乘坐飞行器。
尽管夜深了，乘坐公共飞行器去其他区的人仍然不少，男人们衣冠楚楚，女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优雅，每个人都像要去赴一场宴会或者重要会议。
通过玻璃窗的反光，周繁看清了自己的状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件宽大的黑色高领卫衣，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冷冷地通过玻璃和他对视。平淡随性得不像是去见面，而像上班族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正要回家好好躺着。
他觉得这个样子和郝雷只怕也差不了多少，犹豫了一下，难得起了或许该换件衣服再去的心思，但很快又被否决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欧文也许已经回到家中，也许已经入睡，又也许刚刚离开书会展，这个时间段他们见面的几率小得可怜。
周繁有预感，即使书会展二人错过，以后的梦境依然有机会遇见。
他不再看玻璃映出的自己，合上眼小憩了一会儿。
飞行器在高空穿梭，星辰既近又远，似乎摇摇欲坠。中心城通明辉煌的灯火迅速远去，伴随着玻璃在音速行驶过程中轻微的震颤，二区标志性建筑的天空塔逐渐近了。塔尖射出青蓝色光芒，将半边夜空照亮。
十分钟后，飞行器绕着天空塔飞了一圈，随后降落。女声温柔的到站播报响起，周繁睁眼起身，和其他乘客一起下了飞艇。
实体图书馆离这里不远，他抵达时仍有人进场，每个人被要求戴上免费发放的手套，以免使宝贵的书页损坏变色。周繁也分到一双黑色手套，倒是和他今晚的衣服很配，经过工作人员提示，他来到顶楼露台的书会展。
夜色里数十个高低错落的樱桃木书架摆在露台中心区域，灯光用特殊材质的灯罩笼住，里面透出的光明亮柔和，桌椅设置在书架中间的空位，周围放着舒缓的乐曲。
来到这个展的人大都对书籍抱有深厚感情，或者是文艺工作者，他们走动和翻阅书籍的动作很轻，即使有交谈也是压低声音，礼仪十分周全。
周繁快速扫视了一眼，未看到身形符合的人，也没什么失望的感觉，毕竟来之前他就做好了错过的准备。
青年慢悠悠漫步在樱桃木书架之间，卫衣的黑色高领将他下巴遮住，书架上是一本又一本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实体书籍，在夜色和灯光里它们透出古老的气息。
《沉思录》、《存在与虚无》、《废城》、《乞力马扎罗的雪》……书名如流水一般从他眼前流淌过去，而流水里携带着哪一段故事与回忆都是他所未闻的，他试着抽出一两本来，白纸黑字似乎比光屏上的字符更有生命力。
周繁正打算放回去时，忽然似有所感，停驻在原地，往身后看去。
在他身后，一名新入场的观众穿过那片稍矮的樱桃木书架向他走来，步伐从容。
他穿一身灰色复古西装，身形高挑，容貌俊美深邃，握一束透明纸包好的紫罗兰，如同从油画里走出的绅士。
眼前的画面好像和第一场梦初见时重叠在一起，男人笑着对他伸出手，声音温和：
“初次见面，我是穆弈。”
周繁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周繁。”
穆弈才是他的真名，如果不是周繁在梦里点破，不知道他还要用欧文这个名字多久。
“见面礼，希望能入周先生的眼。”穆弈将手里的紫罗兰递给周繁，含笑邀请道：“一起逛逛么？”
周繁接过那束紫罗兰，发现自己并没有给对方准备见面礼。
在他心里这只是一次可有可无的见面，二人在梦境里对彼此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因而他并未考虑太多便来了。
可穆弈显然家教严格，礼数周到，这使极少与人交往的青年心里升起一丝少有的不知所措，没有立刻想出应对的办法来。
二人漫步在樱桃木书架中间，周繁余光看着不同的书脊，心里微动，轻声道：“我送你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