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冢是不用了,但是眼前的冲突若不尽快解决,定然会多出许多冢茔来。
他们言语不通,如何最快地表达他们无意战事的态度呢?
沈珠曦略一思量,视线注意到不远处一个正在呻/吟的绒族人。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脸上童稚未消,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含着一层泪水,因为先前皮甲兵动了真怒,将刀背换成刀刃,那一刀正好砍在她的肩上,鲜血几乎打湿了她的整个胸脯。
沈珠曦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用双手用力按压住少女不断失血的肩头。
“牛大哥,过来帮帮我!”她抬头喊道。
牛旺短暂愣神后,快步朝她走来。
沈珠曦身旁的绒族人见她触碰自己的族人,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还有人冲她虚张声势地大吼大叫,面容可怖。沈珠曦视若不见,从牛旺手中接过撕下的布条,利落地包扎起了少女正在流血的伤口。
经过几场战争,沈珠曦如今已经可以轻车熟路地包扎伤口了。
见到她的所作所为,原本激动的绒族人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冬靡霁在象背上冲紧皱眉头的女族长说了什么,半晌后,女族长一声口哨,她所骑的大象在原地缓缓跪了下来。
腰围白虎皮的女族长顺着落下的轻梯,矫健地下到了地面。在她身后,冬靡霁也一声哨响,指挥着所骑大象跪了下来。
“这是一场误会,我们并没有敌意!”沈珠曦放下包扎完毕的少女,起身一脸诚恳地望着女族长和冬靡霁,大声道,“继续争斗下去只会产生更多的流血!我不想见到我的人受伤,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族人受伤,为什么我们不坐下来好好商量,用言语来化解这一场争端呢?”
李鹜的石刀抵在女长老的脖子上,安静地看着正在尝试和谈的沈珠曦。
冬靡霁全神贯注地听着沈珠曦已经特意放慢的句子,将连猜带蒙的意思转达给一旁的女族长。冬靡霁叽里呱啦一连串听不懂的话说完后,场面陷入寂静,两拨人都在等待女族长的表态。
局势是继续升级,还是握手言和,全在紧抿嘴唇,脸上古井无波的女族长的一念之间。
漫长的死寂过后,女族长从口中吐出低沉的短句。
冬靡霁翻译道:“放,我们,家人——”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鹜身上。李鹜一言不发地盯着女族长,两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李鹜手一松,将人质向前推出。
重获自由的女长老嘶吼一声,转身就欲向李鹜扑来!
“齐鲁米,达米埃里!”
女族长一声怒喝,女长老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紧急勒停了一般,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她又气又怒地瞪了李鹜一眼,一瘸一拐地转过身往女族长方向走去了。
待女长老回到女族长身边后,李鹜开口道:“现在该满意了吧?”
冬靡霁没有翻译,但是女族长猜到了他的意思。她低声发出又一道命令,绒族人之间彼此看了一眼,陆续收起了手中的石矛和木弓。
女族长同意坐下来商谈了!
沈珠曦高兴不已,连忙跑到其他几个受了重伤的绒族人身边,指挥着牛旺搭把手,迅速包扎了他们几人的伤口。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后,沈珠曦等人转移到了族长的大屋内,用动作辅助语言表达,再由一个初学了三天燕话的不正经译官将其转告给女族长,再由这位不正经译官磕磕绊绊地翻译过来——绝大多数时候,冬靡霁翻译出来的话还不如直接看对方的比划来得好懂。
语言的不通加剧了和谈的难度,一整夜精神极度紧绷的拉锯战后,两方才初步确定了互不侵犯的条约:皮甲兵退到距离村落有大概五里的河边,双方交还俘虏,不单独或联合第三方开战。
敲定完这三条条约后,火红的旭日已经完全挂上了天空。
皮甲兵在河边搭起临时营地,沈珠曦和李鹜跟随牛旺等人退出村落。等到暂时安定下来后,沈珠曦立即加入帮忙救治伤员的行列。虽然牛旺带来的皮甲兵也受伤不少,但绒族人武器落后,伤员大多是受到大象的冲击,单纯被冲击得还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那些不幸遭到大象踩踏的皮甲兵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沈珠曦为和谈一夜未眠,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帮忙救治伤员,等到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会,她洗净双手上伤员的血迹,和帐篷里的军医知会了一声后,面色疲倦地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头顶艳阳高照,温暖的阳光稍许驱散了她心中的忧虑,想起终于重逢的牛旺军,沈珠曦觉得前方已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她坚信着,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再多的困难险阻也能翻越。
沈珠曦想去看看李鹜和牛旺商量得怎么样了,她刚走到主帐门口,就见李鹜撩开门帘想要走出。
看到她,李鹜马上问:“看见雕儿了吗?”
沈珠曦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两个时辰前还在,让他去打桶水,谁知道做什么去了——”李鹜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是打到银河去了吗?”
“雕儿玩心重,许是去捉鸟了。”沈珠曦安慰道,“你要打水,我去叫个小兵……”
“现在不用了,你进来吧。”李鹜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进主帐,“伤员情况怎么样?”
牛旺正在主帐里伸懒腰,见到李鹜带着沈珠曦进来,中气十足地问候了一声。
“师娘来得正好,我让他们去准备朝食了,师娘要是不介意,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用饭了?”
沈珠曦笑道:“你能留下来和我说说外边的事,我求之不得呢。”
不一会,小兵送上简单的吃食,三人坐在一桌从闲谈开始,渐渐聊到目前的局势。
“……当初叛出襄州的时候,小虎兄弟提出要留一支人在襄阳,不但可以第一时间获知朝廷动向,日后师父要是想要收复襄阳,他们也可里应外合。当时师父不在,青凤军里的反对意见居多,大多数人不信任盗匪出身的小虎,是我力排众议,同意这个提议的,师父要是怪罪,那就怪我好了——”
“怪你做什么?我要是在场,也会同意这事儿。”李鹜满不在乎道,“我要是不信任小虎,老早就打发她去北都种白菜了,还能让她在青凤军里待这么久?”
“师父没意见那就好。”牛旺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我同意后,大虎和二虎也主动留了下来。之后现任的镇川节度使李屏几次组织对金州青凤军的围剿,都是多亏三虎兄弟的通风报信,我们平安无事地应对了过去。现如今,吸收了四州流民的青凤军已经发展到了二十三万,即便和镇川军正面对抗,我们也有胜利的把握。”
沈珠曦听后大吃一惊:分离短短数月,叛出襄阳的青凤军竟反而发展壮大,光是吸收难民,就发展到了二十三万的人数!
这不容小觑的数字,已经足以碾压几个小的节度使,比如舒安节度使陈瑜、暨海节度使蒋志川、沧贞节度使孔烨等。
沈珠曦在安心之余,不由又感到一股忧愁——
距离商江堰崩塌已经过去一年多,天底下却仍然还有很多人因为那场噩梦而流离失所,甚至不得不落草为寇。
当年的罪魁祸首,至今仍是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吃玉食,享琼酿,滔天罪恶隐藏在俊逸孤高的外表之下。
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日,他会自取灭亡。
“牛旺进来的水路湍急,凫水进来容易,凫水出去难,更别说现在我们还有伤员——”李鹜手里拿着一个咬了大半的干馒头,一边用唾沫滋润着嘴里干到掉渣的馒头,一边缓缓说,“最妥善的办法,还是取得绒族人的帮助,从吞天洞离开这里。”
“他们会允许我们离开?”沈珠曦想起冬靡霁坚决的态度,一脸为难,“他们似乎对外界很有敌意,为了隐藏自己的所在,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牛旺说,“难道我们真刀真枪的还怕这些拿石头的野人?”
“他们有象兵!”沈珠曦说。
牛旺一滞,气势弱了下来。
没错,绒族人虽然武器落后,但他们驯服了大象作为象兵。沈珠曦长这么大,只在宴会上见过充当仪仗,浑身装饰着鲜花和宝石的大象。那些大象虽然也听驯象人指挥,但它们和沈珠曦今日所见的象兵相差甚远。今日出现的象兵,是真正可以投入战场的象兵,它们令行禁止,只对自己身上的驯象人的口哨起反应。
绒族人的象兵,光今日出现的就有三十多头,若是这个数量再往上,牛旺带来的皮甲兵在象群冲刺前根本不堪一击。
“我想和他们做交易。”李鹜沉思片刻后开口,“我们可以用粮食或工匠、书籍来交换出口所在以及驯象人。”
“你还想要驯象人?”沈珠曦大吃一惊。
牛旺也是惊得张大了嘴巴。
能说服绒族人放他们安全离开就不错了,李鹜竟然还想要他们驯象的技术!真当女族长门口作为装饰的那一串串人骷颅头是泥巴捏的?
沈珠曦看着认真思索起来具体操作的李鹜,不禁肃然起敬——
李屁人这厮果然艺高人胆大,当年那首自称拾荒王中王的诗作并非毫无道理。
雁过拔毛,象过留人!
没有一个东西能够完整地走出李鹜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