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主帐,一脸惴惴不安的白戎灵被带了进来。
傅玄邈掌握镇川军后,被软禁的白戎灵待遇提升了不少,但说到底,仍是软禁,只不过软禁他的对象换了一个。
白戎灵忐忑不安地在铺地的『毛』毯上行了一个跪礼,没人叫他起来,他也只能继续跪着——不如说,他宁愿跪着,跪着有安全感,至少不担心发软的双腿让他摔个狗吃屎或屁股墩。
主帐内寂静无声,白戎灵耳边只有自己惶恐的心跳。
他缩着肩膀跪在地上,不安分的眼神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扫着坐在左手扶手椅的傅玄邈,尽头主位上的沈珠曦。
这人神『色』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着自己。
白戎灵急急忙忙垂下了视线。
“白戎灵——”
傅玄邈冷淡的声音让白戎灵打了个激灵,连忙道:
“草民在!”
“将你主在寿州相遇那日发的事,从招来吧。”
“啊?”白戎灵一愣。
这这这……又是演的哪戏?
那日发了什么,他傅玄邈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主对那日所发的事抱有疑问,认为断崖的产我脱不了干系。既然我说的话并不能让主打消疑『惑』,那由你这个事人来告诉主吧。”傅玄邈说,“……那日,究竟发了什么。”
白戎灵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傅玄邈将他推到了越国主的矛头下献祭。
“我……”
他犹豫地开口,但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
为傅玄邈那平静无波却又冰凉刺骨的眼神。
白戎灵毫不怀疑,傅玄邈此刻着的,不是他一人,而是他身后的整个白家,那数百口人的『性』命。
他下意识躲开了傅玄邈的视线,却又紧接着撞上台上沈珠曦的目光。
她目不转睛地着他,眼中有疑『惑』,有期盼,还有恳求。她期望他能站在亲人的角度,告诉她真正的真相。
可是,他能吗?
白戎灵找不到安身之处的目光又一次扫回了傅玄邈身上。
他的神情没有变化,那张好像泰山崩塌也能无动于衷的面孔,在寂静的主帐内无声地散发着压迫。
神仙打架,池鱼遭殃。
他根本没有选择……
这一刻,束手无策的白戎灵忽然鼻尖一酸,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本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子,虽然没有见遍人情冷暖,但双选的难题也做过不少。但从来没有,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选择在着他。
一边是朝夕相处的白家四百余口『性』命,一边是相处不久却对他仁至义尽的表妹。
他根本就不该发现那对耳饰,不该怀着想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冒然前去襄州。他搞砸了一切。他们都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父亲对自己失望是应该的,祖父不起自己也是应该的。他根本就不该迈扬州!
他就应该在扬州做一个斗鸡遛狗的纨绔,至少……至少今日不会陷在这样的难之中。
一开始,他只是想带回失踪的越国主,获得父亲祖父的肯定。后来,他只是想在沈珠曦李鹜人回到扬州见到祖父前,先杜绝他们米煮成熟饭的可能,为白家多留一条后路。再后来,一切就都由不得他了。
他被抵押在襄州,又被不由分说带襄州。傅玄邈『逼』他做饵,李鹜了危险,却还是走入陷阱救了他。
李鹜救了他,他却救不了李鹜。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将本该刺向李鹜的匕首,刺向自己的手背。
尽管这对李鹜跌落悬崖之后的死可能并无影响,他却还是咬牙刺向了自己。自我满足也罢,虚伪愚蠢也行,他不后悔将那一刀扎向自己。他努地去弥补了,可他的量,如此疲弱,如此微不足道。
“我……”
白戎灵刚一张口,声音就更咽了。
“你不必怕,如禀来即可。”片刻后,傅玄邈平静的声音从左手边响了起来,“你是主的表弟,是已逝的白贵妃的外家,若你真做错了什么——在亲缘的份上,主也会对你网开一面。”
谋害驸马——即是不被承认的驸马,为了给主一个交,他也必定会丢掉『性』命。
摆在面前的难选择终于完全展『露』它真正的面目——
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白家四百余人的『性』命。
白戎灵低下了头,大滴大滴滚烫的『液』体从挣扎惶恐的双眼中滚落。他缩在袖口里的双手,死死地攥住了地上的『毛』毯。
“是我……我害死了李鹜……”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哑口无言地着他。
白戎灵难以直视她的目光,难堪地移开了视线。
事到如今,告知沈珠曦真相也于事无补。可隐瞒真相,能救白家几百人的『性』命。
如果丢命的只是他白戎灵一人,他话不说就会把真相全部说来!可他说真相,丢的只是他一人的『性』命吗?
白戎灵现在已经明白表妹逃离傅玄邈身边的原了。这根本就是一个恶鬼!他才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子!眼前之人清俊孤高的外表下,藏着恶鬼一般的心灵。令人胆寒,令人战栗。令人避之不及。
曾经他还想方设法想要将表妹推给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曾经他还觉得李鹜连傅玄邈裤腿上的灰尘都比不上。
多么愚蠢。
从傅玄邈现在襄阳李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选择,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在傅玄邈为他选的道路上,一步错,步步错。
他只是想获得父亲祖父的认可而已,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模样?
“别人认为你输了不打紧,打紧的是连你自己都认为你输了。”
祖父严厉的面容意味深长的话语忽然浮现在白戎灵的脑海里,如突如来的狂风,驱散了让他头脑变得混沌的『迷』雾。
他还没有输!
“我不想殿下下嫁一个山村野人,这会让殿下沦为大燕的笑柄,也会让我们白家抬不起头来……所以我在殿下李鹜离开襄州后,偷偷跟随,离开了襄州,并提前一步赶到了寿州,布下陷阱,自己诱饵,引诱李鹜来援救。”
白戎灵抬起头,亮得惊人的双眼定定地着沈珠曦,这一刻,他的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传达来。沈珠曦他明亮炽热的目光而不由愣住了。
“李鹜果然中了我的计……他清理山路的将士一起来到崖边,我被救起来后,为了之后的计划万无一失,趁他背对我时,匕首刺进了他的后腰,然后引发了提前埋在崖下的□□……”
“悬崖断裂了,李鹜他人一齐坠入深渊。我则为提前在身上绑了绳索,自己爬上了裂口……之后,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到关庙殿下汇合……”
不!不对!
沈珠曦在那一刹那浑身战栗!
如果按照白戎灵的说法,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李鹜发正面对抗,可他手背上却留有利器刺入的伤势!她亲自处理了那个伤口,得明明白白,那分明就是匕首留下的伤口!
所以白戎灵确刺向了李鹜后腰,但是伤口现在他的手背上,只可能是他在最后那一刻,装作背刺李鹜的样子,将刀尖刺向了自己!
李鹜为何会背对白戎灵?那定然是为有比白戎灵需警惕的对象在场!
那人,才是真正的行凶人!
如果白戎灵不得不在这里说谎,只能是真正的行凶人就在此处。
从他口中说的,必定是不会引起行凶人怀疑的,行凶人眼中的真相。
她什么都明白了……
“一人做事一人,是我鬼『迷』心窍谋害了镇川节度使李鹜。殿下要降罪,就降罪我一人吧。我白家众人对此一无所知,种种恶事都是我擅作主张,罪人白戎灵愿千刀万剐以泄殿下心头只恨,只求——”
白戎灵睁大双眼,努从泪眼之后了去。
“只求殿下放我白家一条路……”
他做了所能做的全部努,他到最后一刻都不曾认输。
父亲……
祖父……
戎灵没有忘记你们的教诲……
“主心中可还有什么疑『惑』?”
傅玄邈开口了。
他平静自若地着主位的沈珠曦道:“主若还是不信,可以从寿州征刑狱官吏对严审。若他所言非虚,必然还有同伙,到时拘来一审,什么都清楚了。”
“主若是担心微臣『插』手调查结果,可以命人将微臣□□起来,直到真相大白,再还微臣自由。”
沈珠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来。
她知道,她什么都查不来。
他愿意让她查,是为确信调查结果如他所愿。
他愿意让她□□,是为知道,那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就好像屠夫与他刀下待宰的草鱼,屠夫说“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我们平正义地决斗。”
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嘲笑。
“不了……”沈珠曦哑声道。
“既如此——来人。”
傅玄邈一声令下,燕回立即从帐外走了进来。
“将白戎灵关押管起来。待返回建州后交给大理寺的人处理。”
燕回喏了一声,拉起地上的白戎灵,反剪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帐外推去。
白戎灵含着眼泪,最后了沈珠曦一眼,被推搡着走了主帐。
他们离开后,帐内只剩沈珠曦傅玄邈人。空气寂静而低沉,仿佛造纸所里缓缓搅动的粘稠纸浆。
“主如今相信微臣了吗?”傅玄邈开口道。
烛火在帐内跳跃,傅玄邈脚下的影子虎视眈眈地着她。
李鹜亲手打磨来的金簪在她手中,被她自己的体温焐得发烫。沈珠曦紧紧握着金簪,从它上面汲取李鹜给她留下的勇气,许久后,沙哑着说:
“是我误会你了……”
空气里某种阴暗粘稠的气息陡然消散。
有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压迫感从她肩上离开,傅玄邈仍着她,只是神『色』有了极为微弱的变化。一丝温的笑意现他的神情中。
他说:“如此好。”
傅玄邈从扶手椅上起身,沈珠曦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的后背抵上冰凉的椅背。沈珠曦毫无退路。只能眼睁睁地着傅玄邈在她身前跪了下来。
美名扬天下的天下第一子拿起她的手,轻轻握在手中,抬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曦儿……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
傅玄邈缓缓道:
“只有我,才是你唯一该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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