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不一样了,横在床榻中间的还是两根鸡毛掸子。
也许是白天赶路太过疲惫的缘故,沈珠曦甚至来不及多翻几次身,就坠入了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她起得最晚,李鹜已经准备好朝食。她洗漱完后,四个人坐上了一张方桌。
沈珠曦看着周围面无表情的婢女,欲言又止。
“襄州知府看重我,亲自送来的人手。”李鹜夹起一箸泡白菜帮子放进米粥里。
他神色淡淡,说得轻描淡写,沈珠曦却立即领会了其中深意。
她在翠微宫,每日接触的又何尝不是宫里宫外的眼线?
“我明白了。”她谨慎答道。
李鹜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府里有厨娘,我要是在家,还是我来主勺,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必去外边找吃的了。”他说。
“我要是来找你,要去哪个衙门?”沈珠曦随口道。
“我这种大忙人,你怎么可能在衙门找到我?”李鹜道,“我应卯的时候,你只能等着我的召见。”
沈珠曦一声呸已到了嘴边,意识过来自己正在李屁人化后,连忙咽下了这粗俗之语。
他好意思召见她?普天之下,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召见她!
沈珠曦只当自己没听见他在放屁,埋头喝粥。
李鹜这厮,眉头一皱:“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粥重要还是我重要?”
沈珠曦一口米粥差点呛死自己。
同桌的李鹊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笑,李鹍习以为常地埋头呼哧喝粥,侍立两旁的婢女头回听到如此清奇之语,原本木然的脸上接连露出讶然表情。
沈珠曦涨红了脸,不愿搭理他,奈何李鹜不依不饶,嘎嘎乱叫,非要和一碗米粥分出个高下。
“你重要!你重要!”沈珠曦无奈叫道。
余光瞥到婢女嘴边的笑意,沈珠曦本就红透的耳垂更添一抹绯红。
“早上我要去知府那儿点个卯,白天你要做什么?”李鹜问。
“我去找随蕊。”沈珠曦道。
“我、我、我——”李鹍急得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咽下卡在喉咙里的白菜帮子后,大声道,“我送猪猪!”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毽子比我重要。”李鹜怪声怪气道。
李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讨好地拉住李鹜手臂。
“大哥……大哥重要……”
用过朝食后,沈珠曦好不容易送走胡言乱语的李屁人,确认自己仪容齐整后,高高兴兴地出门去找随蕊了。
随记鸡店开到襄阳后,俘获了大量襄阳老少的芳心,沈珠曦找府里的婢女问了问,对方很快就给出了具体位置。可沈珠曦是外乡人,听得不免糊涂。到了主街上,她又挑了好几个面容和善的路人问路,这才找到了随记鸡店所在的长平路。
还未走到鸡店门口,熟悉的烧鸡味就扑鼻而来。
店门口排着一列买鸡的长龙,沈珠曦正想排队等候,李鹍已经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小蕊!”
他这一嗓子,不仅吓了正在卖鸡的随蕊和随父,也吓着了一旁的沈珠曦。
在大庭广众下,这么亲密地叫女子闺名是极其无礼的行为!
果不其然,随父的脸色立即黑了下来。
“你这傻子,乱喊什么!”
他呵斥完李鹍,还不忘对排队的客人解释道:“那是个傻子,脑子不清醒……不懂事……”
“你别说了!”随蕊摔下手中荷叶,生气地瞪了一眼随父,“我日后是要承嗣的,我没有什么闺名,我早就出闺了,这名字谁都叫得!”
随父气得胡子翘了起来。
随蕊在一旁的手巾上擦了擦手,不顾随父难看的脸色和周围客人异样的目光,快步走向沈珠曦和李鹍。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襄阳了?”随蕊惊喜道。
“李鹜被襄州知府看中,现在在衙门做事。”沈珠曦道,“我们自然就跟着搬来了。”
“太好了!我们以后又能在一起了!”随蕊高兴地拉住她的手。
“还有我……还有我……”李鹍着急插话。
“对,还有你。”随蕊转头看向李鹍,“我送你的毽子你踢了吗?”
“踢了,踢了……”李鹍不住点头。
沈珠曦吃惊道:“那个鸡毛毽子是你送的?”
“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那回,本来就给他准备了礼物。之前不是有些误会么,我也挺不好意思的……”随蕊笑了笑,“那个鸡毛毽子是我亲自挑的鸡毛,亲自扎的,也算一个心意了。”
她拉着沈珠曦,压低声音道:“他真还留着?”
“……不但留着,还很宝贝。”沈珠曦说。
可不宝贝吗?差点把他大哥气死。
随蕊这才满意道:“东西不值钱,但是我亲手做的,你要是敢扔,我就再也不给你东西了。”
“不扔,不扔。”李鹍又是一叠声保证。
“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走走吧。”随蕊说。
“你不在店里帮忙了?”沈珠曦问。
“店里有我爹,出不了岔子。”
三人向着人潮没那么密集的方向走去,随蕊久别重逢,兴奋地拉着沈珠曦问东问西。路上,沈珠曦看见一家卖芋子饼的点心铺,拗不过嘴馋的李鹍,正想多买几个带回家,一问价格,她惊呆了。
“一个芋子饼多少?”
“二十文一个。”点心铺的大婶冷冷道。
沈珠曦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道:“……来一个吧。”
一副爱买不买样子的大婶直接用手递了一张芋子饼过来,沈珠曦犹疑没接,李鹍倒是毫不在意,一把拿了过来,张口就咬。
三人离开点心铺后,沈珠曦道:“让我撕一点尝尝。”
她从芋子饼上揪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面饼粗糙,不知混了多少粗粮,里面的芋子泥也一言难尽,断然不是纯粹的芋泥。
沈珠曦皱眉道:“襄阳的物价未免太贵了。”
她在鱼头县,那么好吃的芋子饼才卖七文一个。若是买得多,丁三娘还会主动打折。
“不是襄阳的物价贵,是所有地方的粮价都涨了。”随蕊叹了口气。
沈珠曦惊讶道:“为什么?”
“今年入秋后没下几场雨,庄稼长得不好,再加上头顶两个皇帝,个个都要粮要钱,那些两方都不想得罪的官员只能在百姓身上刮钱了。”随蕊神色忧虑,“现在至少还买得到粮,但这粮价一天一个样的趋势,还不知道入冬后会怎样呢。”
“地方官竟然给伪帝交税吗?他们可是大燕的官吏!”沈珠曦大惊失色。
“大燕又不能给他们庇护,自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随蕊冷笑道,“大燕有这一天,完全是咎由自取。”
若非说这话的是随蕊,沈珠曦当即就要拂袖而去了。
她忍着怒气,追问道:“为何这么说?”
“大燕皇帝十几年前为白贵妃修那什么蓬莱宫,家家户户强征男丁,我家要不是没有适龄男丁,估计也难逃一劫。”随蕊冷笑道,“还好白贵妃后来失宠了,那蓬莱宫修了一半就停下了。谁知道,盼走一个白贵妃,又来什么江美人,凝嫔——大燕皇帝根本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今儿登高楼,明日游江南——”
沈珠曦听得脸红,心中怒气早已烟消云散。
“说句心里话,大燕皇帝倒了之后,我反倒觉得日子没那么难过了。”随蕊说。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随蕊道:“大燕要是改朝换代,哭的人恐怕只有那些锦衣玉食的皇族吧。”
沈珠曦沉默不语,心里堵得慌。
原来,她在宫里听见的那些关于太平盛世的话,都是假象。百姓并不爱戴大燕,她的父皇,也并非什么仁皇文帝。
原来,她在宫里习以为常的铺张奢华,都建立在百姓的骨血之上。
随蕊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自出宫以后,沈珠曦亲眼见到,为大燕倾颓悲伤的的确只她一个皇室中人。
统治他们的皇帝倒了,他们依然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皇帝的悲伤不是他们的悲伤。
皇帝的喜悦,却成了压在他们双肩的重担。
等到皇帝倒台时,他们纷纷如释重负,或许还会鼓掌叫好。
这是皇帝的错?还是百姓的错?
沈珠曦一直以来接受的思想都是,皇帝是没有错的,可她现在却对此产生了疑问。
大燕走到如今这一步,皇帝真的没有错吗?
“咱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你快看,那花农挑的牡丹真好看!”
随蕊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沈珠曦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一名挽着裤脚,脚穿草鞋的花农正挑着担子从闹市经过。
他所挑牡丹,沈珠曦一眼就能叫出所有花名,其中雪莲和粉中冠等常见牡丹不值一提,被寻常花色簇拥着的其中一盆,却是连沈珠曦都不禁驻足的极品豆绿!
“你这花挺好看的,怎么卖?”随蕊叫住花农,问的也是担子里的豆绿。
“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极品豆绿,现在只需五十两银子就能带回家!”
“你抢劫啊!”随蕊吓得大叫,“一朵花而已,你要我五十两?!”
花农面露不悦,道:“娘子,这可不是普通的花,这是极品豆绿,若是卖到京城,一百两也绰绰有余!”
“那你怎么不卖去京城?!”随蕊骂道,“还一百两,我看你是瞧我外地口音,想敲我竹杠!”
“你——和你这乡下女说不清!”花农气得挑起担子就走。
“我怎么是乡下女了?你给我站住,你今天非要给我说清楚——”随蕊气得叉起腰,对花农的背影大骂起来。
沈珠曦连忙拉着她的手,赶紧把她带离了众人异样的目光。
“你拉我干什么?我今日非要教训教训这个奸商——”随蕊气冲冲地说。
“随蕊——”沈珠曦无奈道,“豆绿就是这个价格,他没有骗人,若是他的豆绿更绿一些,便是千两也有京城人士来买。”
随蕊咋舌,难以置信道:“京中真有人会花一千两来买朵花?他们钱多得没地花吗?”
……可不就是钱多得没地花。
沈珠曦道:“刚刚那盆豆绿,虽卖不到天价,但五十两还是绰绰有余了。”
她恋恋不舍的口吻引起了随蕊的注意。
“你想买?”
沈珠曦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算了。”
李鹜挣钱那么辛苦,她怎么好意思再乱花钱?
“李鹜挣了那么多黑心钱,你叫他给你买就是了。”随蕊不以为意道。
“随姑娘,你答应过我的!”沈珠曦叫道。
“好好好,说不得……真是说不得。你也被李鹜灌了**药了。”随蕊一脸受够了的表情。
“我刚刚听李鹍叫你小蕊,这是你的小名吗?”沈珠曦道,“我也能这么叫你吗?”
“我爹总叫我小蕊,一定是被他偷听去了。”随蕊看了一眼旁边默默吃饼的李鹍,后者傻乎乎冲她一笑。“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好,小蕊!”沈珠曦立即道。
“嗯。”
“小蕊!”
“嗯。”
“小蕊!”
随蕊扭头看了眼一脸高兴的沈珠曦,哭笑不得道:
“……你是小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