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潭州州府衙门。
高官满座。
以潭州布政使单彦武为首的文官与以潭州总兵周斌为首的武将,遥遥相望,泾渭分明。
数十来人,表情严肃,默不作声,无人说话。
空气中偶有端茶吹拂茶沫的呼声,都显得刻意的压制。
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前奏。
单彦武一脸疲倦,眼圈黑沉,浮肿的眼袋,也不知是他昨晚一夜没睡,还是因为潭州的局势让他心力交瘁。
他轻咳一声,碰了碰茶碗,发出清脆声响,抬头目光游弋,在一名道员身上刻意多停留三息。
那道员会意,微不可察点了点下巴,清清嗓子,从袖口中摸出一封卷纸,缓缓展开,朗声道:
“诸位大人,想必昨夜无名氏的举报信,大家都人手一封吧,这上面所言,触目惊心,匪夷所思,我等为天子牧民,上报皇恩,下对黎民,何故有州军披着官皮,尽做反贼勾当,潭州局势糜烂至此,总兵大人,是不是要给个说法。”
道员率先发难,言语模糊,既不道明何事,也不道明何人,先来一招旁敲侧击,循序渐进,步步为营,进而终招制胜,自古以来的套路,文官玩得娴熟无比。
潭州总兵周斌坐得金刀立马,姿态不卑不亢,听闻道员言语,孔武有力的身板微微绷紧,英气十足的横眉渐渐内敛,他还未发声,身旁的参将就讥讽一声,笑道:“要总兵大人什么说法?”
参将也从怀里摸出一封卷纸,照着上面单刀直入说道:
“定城府同知以赈灾名义,以粮为饵,诱拐流民良家,充作侍妾,上面有名有姓,时间、地点、人数、同伙,一一列举,言之凿凿,还有他负责的灾粮十进七出,三成不见踪迹,这硕鼠国贼,敢问布政使大人,准备治个什么罪来。”
武官就是武官,先来一板斧,出斧就要见血,不跟你文官搞那套绕来绕去的弯弯绕,你在第一层,我直接跳到第三层,跟打仗一样,瞄准敌方要害就是莽。
“说到治罪,那我可就有话说了。”道员抖了抖手中的卷纸,不正面回应参将所言,采取同举策略,
“守备伙同州军,贩卖潭州流民尸体一事,可是言之凿凿,上面连死人的生平都简单书写一二,可见其可信度,不仅如此,州军杀良冒功,充作鸡谷教反贼之事,可有百件之多,敢问总兵大人,可有此事?”
两边看似针锋相对,其实尚在防守反击阶段,武将推出一个五品同知,文官顺势推出一个五品守备,官阶相当,在场都是四品以上,五品以下不在场,拿不在场的人做筹码交锋,合情合理,更加符合在场众人的利益。
单彦武揉了揉眉心,头隐隐作痛,面带疲倦道:“诸位也不必多言了,潭州局势如此,我等同为一州同僚,本该同心协力,快速平叛才是当务之急,潭州局势,本官多次上书朝廷,朝廷也没个准信,实话实话,也不怕诸位笑话,本官实在慌得紧。眼下,所谓的举报信,在此局势下,不可全信,说不定是鸡谷教逆贼的伎俩,就是要引起我等内斗,无暇平叛,这乱敌伎俩,兵法一途,想必周大人不陌生吧。”
周斌不知作何想,嘴角一丝讥讽,心里已然明了,单彦武存了息事宁人的想法,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不得不说,眼下局势,的确不适合内斗,水可以浑,但不能浑成泥浆,鸡谷教这条鲶鱼,是时候压一压了。
“单大人说得在理,本官认为,就算是京都大理寺最老练的办案老手,穷极数月,也不会调查出事无巨细,如此详细的卷宗,以诸位手中的卷宗详细程度,在本官看来,没有百人以上的团队,绝对做不出来,潭州境内,有这实力的,不是鸡谷教又能有谁,单大人说得对,这卷宗危言耸听,十有八九乃贼寇伪造,举报之人,居心叵测,就是想看我潭州枢纽内乱,诸位以为如何?”
“总兵大人所言极是。”
“周大人所言的确在理。”
在场数人,明显松了口气,就连单彦武也无奈点头。
并非他不想乱世重典,而是多次上书朝廷,朝廷要么不回,回就回两个字“等,稳”。
等是什么意思,单彦武一头雾水,潭州都快被鸡谷教祸乱成稀泥巴了,朝廷还要“等”,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
所谓稳,单彦武还是知道的,鸡谷教可以乱,潭州官府不能乱,严重内耗,动摇官僚体系根本的操作,要暂时压下去,比如这次的举报信,试试深浅,试试总兵的态度,可以,再深入,他也知道,潭州官僚体系,就是一场堪称浩劫的灾变,在平时尚且三思后行,在此时局势下……
哎……单彦武内心无奈叹息,一州之布政使,做到他这个份上,也是憋屈。
出了州府衙门。
周斌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沉。
“昨夜巡夜的城卫通通调进前锋营,主管官员连降三级,查,彻查,宵禁之夜,竟然被人在不同的地方连续射出数十箭,如果这人是以暗杀为目的,昨日一夜,潭州的文武高官,至少死一半。”
“大人,卑职已悉数照办。”副将抱拳行礼,又说道:“镇魂所那边传来消息,昨晚有马夫尸变,会不会和守备叛卖尸体一事有关。”
“嗯?”周斌鼻音浓重,眼眉一蹬,训斥道:“数日前州军精锐被叛军击溃,叛军中有尸傀横行,镇魂所的尸变,必定是鸡谷教所为,与守备有何关系。”
副将眉头微缩,欲言又止,低下头去,应道:“大人分析得对,我这就遣人知会镇魂所。”
“轻舟啊,你跟了我有不少年头了吧。”周斌弹了弹副将的护肩,重重拍了两下,语重心长道:“有些事,你要心中有事,镇魂司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当年太祖起势,魂军之威可是威震天下,这次鸡谷教叛乱,如果让镇魂司趁机起来,我潭州军,甚至大顺各方军镇,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可是,大人,镇魂所加上京都支援的人马,也才不到区区六十人,何必小题大做,惹恼京都那位封尉。”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想的。”周斌重重拍了拍副将的肩,微微叹气一声,“轻舟,记住我的话,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带好潭州军。”
“大人,怎么会……”
周斌摆了摆手,转过身去,神情有些落寞。
他突然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身子,脚底一道阴影迥然扩大。
“大人小心。”副将撞开周斌,脚下一沉,双腿齐刷刷一层一层融断,整个人像陷入了泥潭不断下沉。
“轻舟。”周斌反手一抓,眼眶泛红,一道暴熊真意怒吼而出。
总兵亲卫反应迅捷,长枪齐出,连阴影带街道石板齐齐挑起。
阴影一触即散,光源一样消失不见。
“源影组织,我要让你们在潭州境内,永远消失。”周斌仰天长啸,身后的暴熊真意,吼声冲宵,头顶的云团似乎都被激荡开来。
“调熊罴营进城,我要源影组织的人,无处可藏。”
“大人,精锐营牵制着鸡谷教圣子军团,动一发可就……”
暴怒的周斌,眼睛充血,张了张嘴,脱口而出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源影。
古老的神秘组织。
组织宗旨,“阴阳可去,天地双杀,只有出不起的价,没有杀不了的x。”
这个x,意味,目标属性不局限,人也行,不是人也行,是不是人都行。
无人见其真容,唯一的线索就是会随环境变幻的面具上,有一道大大的x。
故而,源影也被称之为x杀手。
州府之内。
听闻消息,单彦武端着茶杯久久不曾移动分毫。
那道员却是喜上眉梢,朝单彦武恭贺道:“大人,这是好事,隐压您一头的总兵一旦被刺,潭州军政尽在您手,上下一令,何愁鸡谷教不平,大人,咱们何不乘此机会……”
道员手掌成刀,悄悄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单彦武盯着道员的脸,嘴角的笑意渐渐荡开,手中的茶杯噗地一声泼到他脸上,怒斥道:“潭州局势如此田地,唇亡齿寒的道理需要我来教你?没了周总兵,朝廷还不会委任别的总兵,是与熟悉的周总兵周旋省心,还是与不熟的陌生总兵周旋省心,还需要我教你?”
“大人教训得是。”道员低下头,眼中写满不服。
他默默行礼后退,步入官厅,又退回长廊,见四下无人,拢手一抽,掌心两团肉肉的肉丸被他扔进花圃。
道员深吸口气,一脸淡定,全程随意得像是往地上吐了两口痰。
花圃中悉悉索索,绿叶遮挡的草丛下,传来吱吱响的刨地声音。
不消片刻,绿叶摇晃不见动静,微风一吹,露出核桃大小一鼠洞来。
官厅内,道员与众同僚打完招呼,朝其中几人,做了个一指搓眉的重复动作。
接受到暗号的几人,视若无睹,不时有人借机入厕,回来时亦一指搓眉。
道员长舒口气,仰望窗外流动的风云,嘴角微微翘起。
“起风了,云都在流动呢。”道员内心默默低语,手指敲击着案桌,数着云流的速度节拍,数着数着。
他的眼眸就多了一丝寒芒。
道员很好地掩饰了眼中的异样,再抬头,笑意盈盈,嘴角的上翘弧度,都快扯到与鼻尖同高。
有人掩嘴轻咳。
道员笑意迥然收敛,一脸淡然,脸上官威方正,似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
潭州总兵光天化日下,众亲卫拱卫被刺杀,还损失一员副将的消息,传到镇魂所。
陈风一阵愕然,暗道难道是我昨晚的举报信发挥作用了?潭州文武官员开始内卷,已经到了买凶杀人的地步?
不过这源影杀手的刺杀手法倒是神奇,无影无踪,真身都不曾显露,就能杀人无形,要是能称魂得个奖励……呸呸呸,可别被这号组织盯上,否则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总兵被刺的消息传来还没多久。
镇魂所这边又有了新的麻烦。
一组镇魂使三人小组,没有按时回来回禀。
三人小组,配备三十魂兵,就算白日魂兵实力大打折扣,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拿捏的。
三人小组拘魂的方向,偏定城到边境的方向,这个方向因为鸡谷教众忌惮边军,故而没有其他三个方向那么混乱。
看似最安全的方向,反而出现麻烦,令曹广孝的扑克脸,苦成了一对儿王炸。
陈风得知消息,默不作声。
回临时称房称魂,专挑偏定城到边境方向线拘来的怨魂来称。
希望能通过嫖人生平的方式,找到镇魂使小组久不回禀的线索。
镇魂使同僚的线索没找到。
倒是称到几个被二次拘魂的怨魂。
二次拘魂就是字面意思,第一次被别人所拘,第二次被镇魂使所拘。
镇魂司的拘魂手法,是针对怨魂,不会针对活人。
而这几个怨魂,第一次,是被人活生生抽走了魂魄。
类似于魔道中人的邪修,抽魂炼邪功,多半魂飞魄散,或者像陈风遇到的蛮鬼一样,变成煞气,永不得超生。
但几个怨魂的生平,却牵扯出一个令陈风觉得匪夷所思的事实。
不是邪修进补,也不是修炼歪门邪道的功法、法器。
被人活生生拘走的魂魄,竟然像正常人“生活”了一段时间。
且。
活在别人的记忆里。
这部分别人的记忆,混沌不堪,像是片段一样被人刻意插入又拔出,阴阳册上的生平显示都出现了断层。
要知道,以阴阳册的逼格,要么是“你莫看,看了眼瞎”的屏蔽,要么就是索性不写,生平断层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遇到。
最令陈风感到不安和后脊隐隐发凉的地方在于。
阴阳册上,显示的抽魂人的名字——陈平。
那个发生兵祸的芦苇镇,死得只剩下前身和一个疯疯癫癫的邋遢老头,浣红的敛容师师傅……也叫陈平。
是他~?
不是他~?
是不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