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两人一站一坐,容妄微微垂眸,看着叶怀遥,觉得他的指尖有一些热。
叶怀遥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反倒笑了笑,又伸手把容妄的衣袖也卷了上去。
他道“我看看你身上的那些红印怎么样了,褪下去没有。”
这事他不说容妄都快要忘了。叶怀遥这次之所以带他一起上路,理由正是容妄身上的血脉受到魔气影响,起了一身红疹,所以来离恨天附近寻找治疗之法。
容妄的半条胳膊从袖子里面露了出来,叶怀遥仔细看了看,只见那斑斑点点的红印似乎淡了一点,但依旧没有褪下去,颇有几分骇人。
他倒是没嫌弃,还用手指在容妄的胳膊上摸了摸,觉得发红处的皮肤隐隐有些烫。
叶怀遥道“我在离恨天外面摘了几株草药,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反正服下去肯定是没坏处的。先让人去给你熬一熬罢。”
他说着松开了容妄的手,扬声叫人。
两人肌肤相触,叶怀遥的体温要稍微高一点,以致于他将容妄的胳膊松开的时候,容妄竟然感觉到一些微微的寒意。
他们的每一次接触,都让他紧张又不舍。
容妄本能地有一个反握的动作,却没能抓住任何,指尖从对方的腕上轻轻滑过,没有引起叶怀遥的注意。
比起心心念念只惦记着一个人的容妄,他心里的事情可实在是太多了。
十八年前后的两件疑案令人难解,邶苍魔君的态度十分闹心,就连眼前这个看上去乖巧瘦弱的少年,身上也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实在是太机灵,太乖巧,也太懂事,身上这种体贴从容的气质也绝对不该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少年所有。这一点阿南自己不可能意识不到,但他似乎根本就无意掩饰。
还有他身上那亡国的血脉,到底是真是假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绝非巧合。
但世上的人,谁都有秘密,只要对方不是对玄天楼不利,就凭着这些日子里面共患难的交情,叶怀遥也愿意他能够达成自己的心愿。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在容妄的肩膀上一按,说道“别管那食盒了。这厅里面太旷,冷森森的教人不舒服。走罢,去你的房间里面坐坐。”
他袍袖蹁跹,打头负手绕过回廊,向着后面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退避。
容妄则穿了件窄袖的黑衣,脚下踏了双长靴,跟在叶怀遥的身后。少年的身体单薄修长,看着竟也不比他矮太多了。
容妄住的地方不错,分舵的人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身份,但既然是明圣亲自交代要他们照顾的人,自然极为上心。
周驰派人将容妄安置在了自己隔壁的小院里,不但糕点茶水一应俱全,还按着明圣的喜好,给他准备了一摞话本子,几套新衣裳。
叶怀遥进了门,目光就不动声色地在房中一扫,见茶水喝了一半,半翻开的话本子扣在桌上,显然对方离开之前正在饮茶读书。
他便笑着说“你倒是比我舒服多了。”
他随手将那本书拿起来,只见上面并非什么有趣的风月逸事,而是前朝初年大侠魏旌的传记。
叶怀遥顿时觉得无趣,看了一眼就随手将书抛下,倒是想起来之前容妄被尘溯门那些小孩追打的事。
他试探着说道“阿南,你要是想学点本事,我可以帮你找一位师父。生逢乱世,尤其你又是个男孩子,也该有点自保之力。”
容妄道“我不能跟着您学吗”
“我”叶怀遥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怔了怔才笑说,“我练的功法比较特殊,旁人学不来,是怕耽误你们,所以从不收徒。”
“哦,是这样啊。”容妄并没有追问,“那我就先不学了。”
叶怀遥目光一闪,问道“为什么”
容妄平静地说“刚才听周舵主说转述了那个同伙的话,我想您接下来肯定要去他说的那家青楼调查,若我留在这里练功,就不能陪您一起了。”
这少年声如流水,气质沉静,偏生面对叶怀遥时眼中的敬慕和依恋不似作伪。
叶怀遥笑道“好孩子,有志气,不想练功想逛窑子,你要是跟了我师尊,只怕要在祠堂里面把膝盖都给跪烂了。不会功夫,可当不成魏旌那样的大侠啊。”
容妄道“我不想变成那样。”
这魏旌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一代大侠,出身草根,却练就了一身盖世奇功,为人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一生当中奇遇无数。
就连街口屠户家的小儿子,都喜欢拿着木棍与家里的大鹅搏斗一番,模仿他斩妖除魔。可以说是无数中二少年的第二偶像。
当然,多年在偶像排行榜上蝉联第一的,还要数云栖君了他比魏旌好看。
叶怀遥以为容妄看他的传记,最起码应当是对魏旌有些憧憬的,现在听他的口吻居然还很嫌弃似的,奇道“为什么”
“忠肝义胆,心怀天下,最终带着他的心上人一起殉道而亡。”
容妄眼角弯弯,脸上的笑意却怎么看怎么凉薄“这种人的心中只有天下公义,情字能占的分量太少,若是他一生专心追求大道,尚可称一句佩服,但若说他真能喜欢上什么人,却是不配了。”
因为哪怕是对再心爱的人,他都注定了不可能一心一意,无论是谁,都要排在他所谓的“正义”之后,迫不得已的时候成为牺牲品。
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慷慨热血的大侠,也是个残忍无情之人啊。
“要换了我,就并无那般胸怀了,心中只盛得下一个人一件事。”
容妄笑了笑“我的心上人,就是将这世上万物加起来,都没半点比得过他,哪怕是杀尽天下人也想要他活下去,怎舍得带他一起死呢。”
他这番言论,只把目前本质上还是风华绝代单身狗的明圣听的一愣一愣,问道“你有心上人”
这么小的孩子他果然没猜错,不是生来奇葩太早慧,就是被人给穿越了。
容妄“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道“有,还跟他说过这话,但是他不喜欢我,听不进去。”
叶怀遥感觉这话好像在三观上哪里有点问题,但又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慢慢磨,不用急。”
容妄含笑道“是这样。我都习惯了,没关系。”
两人一番掰扯,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说到这里来了,叶怀遥还忙着,也就将动员早恋少年习武当大侠的事忘到了脑后,看药被端了过来,便匆匆又去了前厅安排其他事宜。
叶怀遥带回来的那碗草药简直能苦的人撞墙,端碗的小厮屏住呼吸将药碗端进房里,当看着容妄面不改色一饮而尽的时候,简直怀疑对方根本就没有味觉。
他端着碗下去,容妄低头,凝视自己修长的十指,袖口指尖,尤沾着那股清苦的药香。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回忆那里被叶怀遥握住时的错觉,眼睫垂下,目中漾起柔情,唇边却是一缕苦笑。
他很少这样主动触碰自己动手过招不算。
穿过将近千年的光阴,多少风雨兼程,血泪分离,兜兜转转,终于又走到了今天。
这无数次在梦境中想象渴盼的场景,虽然是建立在身份的伪装之上,但能稍稍眷顾片刻,也是好的。
他不敢放任自己痴心贪求,但又敌不住心里那一点的念想,因此惶惶不安,患得患失。那人的名字在舌尖心底翻过来调过去的徘徊,剐的胸腔里面抽疼,也舍不得放下。
叶怀遥啊,唉,叶怀遥。
被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叶怀遥,要去逛青楼了。
那胖子所说的青楼就在邻城,名叫花盛芳,在西北一带大大有名。
这个地方民风粗犷,无论男女,大多都身材高大健壮,穿着打扮也较为朴实。街头巷尾的饭庄铁铺不少,娱乐场所就非常有限了。
花盛芳就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青楼,几位有名的花魁艳姬都在这里挂牌接客,说一句西北边陲的颜值担当聚集地都不为过。
久而久之名声打响,除了当地百姓,也有不少外来的旅人慕名而至。
眼下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花盛芳开门迎客,来来往往英雄侠士、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叶怀遥穿了身雪青色的江绸夹衫,头发以金冠束起,手持折扇,腰悬玉佩,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模样。
容妄则做小厮的打扮,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从马车上下来,踏入花盛芳的大门。
叶怀遥这回没带面具,他这般的风姿品貌,自然是甫一露面,就成为了焦点人物。
“快看那位公子生的好俊”
“啊,他、他是谁”
“以前从未见过,天下竟还有人能生成这样”
“嘘,他走过来了,刚才那一眼,是不是在瞧我”
“我看你是发梦了罢你站在我身后,又没我个头高,公子怎瞧得见你”
一传十,十传百,叶怀遥几乎把整楼姑娘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二楼的众位美姬提着裙子挨挨挤挤地张望,差点掐起来。
终于有人悄声说道“姐妹们别吵了,那位公子真仿佛在往咱们这边瞧呢”
这句话让姑娘们静下来,低头一看,却见叶怀遥果然止步,站在一楼厅中煌煌的灯火之下仰起头来,那俊美绝伦的面容更加不可逼视。
他一双春水般的眉目温润含情,顾盼之间粲然一笑,周围的争执笑闹一下子便没了声息。
所有人都觉得对方好像是在看着自己,那笑容中的柔情动人心魄,让一个个见惯了风月的青楼美人竟然都局促起来。
她们不自觉地扯扯裙角,抚抚云鬓,生怕身上的哪处不得体展露在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面前。
在一楼迎客的老板娘名叫万娘,三十上下的年纪,想是因为经常在风月场里打滚的缘故,她眉梢眼角浸润一种精明的风情,相貌倒是颇为美艳。
万娘见叶怀遥穿的华贵,加上那身贵气更是遮掩不住,眼睛微微一亮,也殷勤迎了上去,身后还带着十余名穿着各色衣裙的美貌少女。
须知越是青楼女子越是爱俏,她们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书生才子、英雄侠士,一般人也就很难入得眼去,能真心实意看上的男子少之又少,面前这位绝对就是其中一个。
要搁到往日,看见这般俊美风雅的少年,她们定然早已围上去或搀或搂了,可是此刻面对着叶怀遥,大家殷勤是殷勤,竟没一个敢造次的。
并不是害怕,叶怀遥笑语温柔,顾盼生辉,与他相处如沐春风,说不出的熨帖舒适。
可他越是这样,偏偏就越是让人自惭形秽,不知不觉想在这个人面前把自己呈现的美好一些,仿佛不如此,便不配与他说话似的。
连风风火火的万娘都不由将语调放低了一些,缓声道“公子赏光前来,花盛芳蓬荜生辉。您快里面请,可有看上的姑娘,奴家让她领您去楼上伺候。”
旁边的姑娘们都是一脸紧张加期待,原在二楼往下看的那些,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等着叶怀遥说话。
如此待遇,真可谓是众星捧月一般,连周围一些客人都忍不住频频偷眼打量,并为之沉醉不已。
被这么多道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叶怀遥面不改色,含笑道“这里的姑娘们个个美若天仙,可真叫我挑花了眼,一时选不出来。这样罢,二楼来间包厢,酒水小菜随便上几样,我先略坐一坐再说。”
万娘微微一笑,便叫了名小厮过来引着叶怀遥上楼“如此,便请公子稍待了。”
叶怀遥转身走了,还有不少姑娘犹自痴痴凝望他的背影,有人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怎么一个都不选啊”
万娘转头,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就在她额头上一戳,笑骂道“你们这些丫头还敢抱怨,刚才都是呆鹅吗一身的手段也不知道施展施展,就站在那里傻看着,哪个看得上你们。”
另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道“妈妈也别光说我们,您不是也好色吗咱们这花盛芳何曾有过客人进了门不要人伺候的道理,要换了个别人这样,您早就舌绽莲花,塞也要应塞给他两个姐妹了。还不是见了这位公子俊俏,就舍不得拂逆他的意思了。”
万娘又气又笑,还真被说中了心事,骂道“臭丫头,就你话多。”
还有人道“这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如此相貌人品,不该是籍籍无名之人。还有他旁边带着的那个孩子啊,虽然嫩点,但也是真俏,可惜眼神太吓人了,我连靠近一点都不敢呢。肯定也不简单。”
她们年纪虽轻,见过的三教九流却不少,还真说中了一些,可惜美人有情,郎心似铁,叶怀遥并无留下姓名的打算。
他若无其事地由小厮领着上楼,到了严康待过的那间包厢门口,叶怀遥刚要停步,便听容妄道“少爷,这里视线开阔,正好能看见底下的歌舞,不如就选这里吧”
叶怀遥心里暗暗夸他机灵,转过身,手中折扇散漫摇一摇,露出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浅笑说道“那也好。”
小厮为难道“公子,非是小人不遵您的意思,只是这间房两个月之前已经被一位客人付了银两订下来了,整包了半年,不方便再让您进去。”
叶怀遥道“那客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小厮以为他要去找对方协商,说道“论个头跟公子您差不多,只是要魁梧很多,颏下留了些胡茬,眼睛很大,看上去有点凶却是没有留下姓名,连老板娘都找不到他。”
容妄和叶怀遥都意识到,他说的这个人,正是先前跟叶怀遥赌钱的那个赭衣男子严康,看来消息无误。
叶怀遥道“他付钱订了房,却不来住”
小二陪笑道“是,只住了几天之后,那位爷便走了,一直也未回来。但房钱却是给的足足的,所以得一直为他留着呢。”
严康这样做,难道是这间房当中有何蹊跷
“这样啊。”叶怀遥犹豫着,将手放在容妄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那就算了,换一间”
“少爷”容妄满脸都是不情不愿的模样,可怜巴巴地说,“小人真觉得这间房的位置最好了”
他一边说,眼睛一边不断往下瞟,活脱是一副图新鲜想热闹的孩子样,果然演技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