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杞点开了只打了个招呼的头像，胡阿姨的儿子。她将胡阿姨这些事的前因后果组织了语言发送过去，并将三个博主的链接也一并粘贴。
没过一会儿就得到了胡阿姨儿子的回复。
——谢谢你啊。
——下午有空请你喝个咖啡吗？
——在荔枝广场这边的咖啡店。
施杞每次走在荔枝广场附近，都觉得自己像偶像剧里的人物。这里有建在山上很欧美的咖啡店，这里有南京最高的大楼紫峰大厦，这里有天台停飞机的鼓楼医院，还有路口一处两百多平米的led大屏幕。
荔枝广场这头的咖啡店只有一家，很好找，人也不多。施杞没进去就通过落地玻璃看见了坐在沙发座上的胡阿姨儿子。
“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傅新宇，就在旁边上班。”
“旁边？”
这旁边的单位可多了，口腔医院，鼓楼医院，紫峰大厦，施杞正想着傅新宇已经答道，“江苏广电。”
荔枝广场就属于江苏广电的一部分，施杞没想到竟然这么近。
两人面前的等餐牌震动，傅新宇去取咖啡，给了施杞一杯。从施杞坐的角度向前看，远处的天清爽的淡蓝色，玻璃上印着磨砂的咖啡豆模样，行人和车辆匆匆从玻璃前的路上经过。
“在这里上班应该每天心情都很好吧。”
“上班哪有好的，不过下班心情挺好的。”
“胡阿姨要是能常常见到这样的蓝天白云和街道就好了。”
傅新宇叹口气，“我以前觉得八十岁就是大寿了，九十岁就很罕见了。小时候哪家老人九十岁去世的，我妈都带我去要个寿绳，她说这叫讨寿。现在我外婆都九十八岁了，九十八岁啊。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老了是这样的。”
“我也没想到过。”
“不过我外婆还算好的，那天我在随家仓看到一个老人，一直叫不停动，她儿子帮她绑起来到医院看医生的。我妈说，那种叫武疯子，我外婆还算好的。”
胡阿姨什么时候才能因蓝天白云的清净美好而快乐呢，她肩上的重担怕是只有梁佩文不在人世的那一刻才会有。可那时候的胡阿姨早就被照护生活磨去了生活的热情。
傅新宇发现母亲的话越来越多，很多小事都要重复很多遍，对于别人的风吹草动都会反复地说，常常可怜别人，如今可怜起视频里的虚无也像是情理之中。
“胡阿姨是不是有焦虑之类的问题？”
“肯定是有的，而且记忆越来越差了。”
胡阿姨的世界就像是一座孤岛，她每天除了照护老人没有其他的事情。动物若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长期生活，重复着一样的日常，没有足够的丰容尚且会出现刻板行为。人更是如此。
何况胡阿姨的生活空间不仅仅是不便和狭小，她还要吸收所有来自梁佩文的负面能量。
梁佩文自从用药之后晚上是不闹了，可是她白天开始不睡了。她会在胡阿姨午睡时候大叫，会吵着要见自己的大儿子，会突然想起自己去世的小女儿，还要和远洋多年的小儿子打电话。
她想念着那些不在身边儿女的所有好处，也常常想念着曾经一起打麻将的老友们。她的老人机不断地开机关机，她放在床边的包袱不停被散落抖开，她还常常将尿不湿里的棉花扯一地。
胡阿姨跟在后边忙活个不停，却捞不到一点的安慰和夸赞。
胡阿姨的哥哥年纪大了，三个月能来看一次算是良心，她的弟弟每个月从海外打来两千块当作尽孝，她的丈夫不满自己一个人在家洗衣做饭打扫家务，时不时来梁佩文家里冲胡阿姨发一通脾气。
就连梁佩文也时不时地冲她发发火。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摔的，怎么闹的，所以才会如此腰疼腿疼。
梁佩文觉得这都是女儿害的，她原本都好好的啊，她想出门，想下楼，都是因为女儿啊。偶尔她听见了女婿冲女儿发火大吼，梁佩文也听不清。
胡阿姨的脑袋都要炸了。
她不断地和老同学们诉苦，老同学们也是各有各的苦。一有空她就刷短视频，刷直播，就爱看家徒四壁的，偏远山区的，各种听起来可怜的故事。
刷得越多，大数据推荐得就越多。
渐渐地她从这些可怜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身影，她可怜他们的同时就像在可怜自己，那些送出去的赞和礼物，其实都是在为她自己。
彭阿姨说过几次不一定是真的，胡阿姨就有些激动。她觉得这是没有同理心，这是铁石心肠。别人都那么难了，为什么还看不见呢？我们只要点点赞啊，我们只要刷一点小钱，他们就能换上肾，就能康复，就能减轻照护的困境。
胡阿姨越想越投入，越想越忘我，好像在无形中，将有一只手能拉她出这照护的困境。
“除非我外婆肯去养老院。”
这是胡阿姨会沉迷那些直播的根本原因。
“你们有问过她吗？”
“我妈生气的时候说，再闹就送养老院。”
“奶奶什么反应？”
“生气啊，说‘你才去养老院’。”
在母女争吵之后，胡阿姨就是无尽地自责，她会削好苹果去哄梁佩文，会想着没有梁佩文就没有自己，刚才的争吵实属不应该。她更不会将母亲送到养老院，哪怕在每一个崩溃的时候都希望母亲消失。
“其实也许奶奶离开了阿姨，两个人都能过得好呢？”
或许会好，也或许会更糟。胡阿姨觉得自己能够坚持一天，她就不敢做出这样的改变。
傅新宇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稍稍看了三个博主就找出了其中的破绽。下班后他径直去外婆家里找母亲，将三个人的破绽一一揭露。而巧的是，第一个弹吉他女生在当天被网友曝光，她口口声声说着需要十八万换肾脏，却已经在直播间获得了四百万的高额。
她一直没有众筹并不是不想别人可怜她，而是因为众筹能随时看到获得金额的进度。
短短的时间，利用人们的同情，她获得了真正在挣扎着的人们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继续扮演着她的角色。
傅新宇一个个和胡阿姨解释，胡阿姨发觉了真相，她是相信儿子的，也保持着仅存的理智。
儿子在关心他，在一堆的繁杂里她还有关心。
可若这些都是假的，她的共鸣去哪里找，“应该也有人是真的吧？”
她还是想要找，在网路的茫茫人海里，找寻那个和她类似的困境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