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秦椒收到那家粤菜馆的电话。
她很好,但是经过慎重考虑,他们选择雇佣了另一名厨师。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秦椒对那天自己的表现也不够满意。不知是因为感冒还是晚上没睡好的原因,她的状态远不如平时。
好几回手起刀落,都没做到干净利落。勉强撑到最后,只能说是没有毁掉那只乳猪,不至于压底。但相比另外两名对手,尤其是那位同样来自大陆的广东师傅,她是自叹不如。
有意思的,三年前她出关时踌躇满志,简历上罗列着大小奖项,一心一意要惊艳洋鬼子。在满汉楼那段日子,更因为技压其他年轻厨师而充满自信,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性别。
只有这最后几个月,她才发现自己只是井底之蛙。
有的是比她出色的人才,有的是让她头疼的难题……哪怕是在英国这种连正宗中餐都找不出几家的荒漠。
秦椒平静地说了声谢谢,挂断电话。
还有十天,她的签证就真正过期了。
她倒是还想再挣扎一下,却被高烧困在病床上。用不完的卫生纸,就像一面面白旗,催促她认清现实。
就连昨晚的视频里,亲妈也宽慰说:“失败又不丢人,这次就当积累经验了。”
亲爹和亲奶奶一边充当背景板,一边冲她高歌:“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老秦家遗传的五音不全,没一个字在调上。
秦椒听得想笑,却呛出了眼泪。
这会儿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嗡嗡嗡的都是豪迈魔音。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粤菜馆的张主厨。
他对秦椒的印象很好,特地打电话来告诉她,如果接下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妨可以等一等,那家粤菜馆有厨师合约即将到期,他有意聘请秦椒接任。
秦椒眼睛一亮,随即又在听见要等半年后熄灭。
“抱歉,我很感激这个机会,但是……”她苦笑着告诉对方,自己的签证等不了那么久。
张主厨很是遗憾,又说可以给她写推荐信。此时正是餐厅营业时间,他那边背景音嘈杂,秦椒又烧得昏沉沉的,只记住了他让她病好之后就去找他。
“如果是你的话,我想也许能行。”
这话是什么意思?秦椒来不及琢磨,又昏睡过去。
这天稍晚些时候,傅亚瑟替消化内科的同事接了一个急诊。
非常凶险的急诊,患者腹痛加呕吐,自述连骨头都要痛散架了。接诊后不到半小时,就出现了多器官功能障碍症状,连气都喘不上了。
诊断结果是急性胰腺炎,检查后发现血淀粉酶指数高得可怕,胰腺组织已有部分坏死。如果再迟一些就诊,可能人就没命了。
这一切的诱因,不过是一桶冰淇淋。
口感绵密,配料丰富,混杂着大量的巧克力、曲奇、棉花糖和果仁。能让一个为情人节舞会疯狂节食的少女难抵诱惑,也能让她原本紊乱的消化功能停摆。
最凶险的那一小时,傅亚瑟眼珠不错地盯着心电监护,直到接手的专科医院来人。
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张惨白的脸,鼻孔被呼吸管插得变形,青紫色的血管如蛛网凸现。
丑陋、灰败、绝望。
这,就是放纵欲望的恶果。
对这种自寻死路的家伙,他向来不假辞色。现在却莫名生出一丝同情,仿佛他也曾在黑暗中饥肠辘辘,辗转反侧,又真的了解那诱人的香甜滋味。
回到自己的诊室,傅亚瑟没有开灯。在无人打扰的暗处,他终于能将眼镜取下,捏一捏抽痛的眉心,在极度清醒中整理心绪。
就像整理房间那样,一件件丢进抽屉,再关好抽屉,世界就能清净如初。
当然,他知道,最好的整理方法就是丢弃。
把对自己没用,甚至有害的东西丢掉,从此远离负担,绝无烦恼。
毕竟直线距离大约9597公里,无论多强的诱惑也能被淡化。
只需要再等十天。
他会继续用大量的工作填满这十天。这是他作为医生,给自己开出的良方。这段时间疗效显著。
他是个成年人,理智健全,深知利弊,绝不会为一桶冰淇淋置身险境……
“damn!”傅亚瑟张开双臂,将自己狠狠摔向椅背。
就在这时,老亨利打来电话。
这两周,老亨利南下巴斯又北上曼彻斯特和爱丁堡,当真是把伦敦之外的傅家亲戚一一拜访。
“他们都同意了。等我回伦敦,就会正式请律师办理家族信托。这是让熊猫饭店继续传承的唯一办法。”
听完老亨利的话,傅亚瑟沉默片刻,问道:“这样做真的有必要?”
熊猫饭店已经连续亏损了五六年,之前一直是几家人贴钱哄老人家开心。哪怕是傅家在英国扎根发展的基业,强行续命也毫无意义。
相比之下,他更希望老亨利能安度晚年。
“信托契约里,我会指定让小chilli当主厨,除非她自己不乐意。”老亨利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坚定,“我这辈子没做到的,也许她能做到。不,是应该能做到,我有这种预感。”
傅亚瑟一挑眉,没有指出熊猫饭店多年业绩不佳,早就丧失了给外籍厨师的担保资格。即使聘用,也解决不了秦椒的签证问题。
他甚至还答应了老亨利的要求:“有空的话,替我去问问小chilli的想法?我给她打了电话,没人接听。她最近的状态,我很担心。”
他下班了,替亲爱的叔祖父跑个腿很正常,不是吗?
这是个正当理由,让他在晚上九点驱车二十公里,来到伦敦东南某个以房租便宜和犯罪高发的住宅区。
门铃响了很久,才有人应门。
认出这张憔悴面孔的瞬间,傅亚瑟只觉得左胸区一瞬闷痛,症状近似心脏短暂性缺血。
见秦椒满脸不情愿地伸手挡在门框上,他又蓦生烦躁,不顾礼貌强行推着病人进了房间。
“只是签证问题,至于把自己搞得这样糟糕?”他盯着秦椒红通通的脸,凭经验测出体温至少在38度以上。
病人总是比较乖顺的,难得秦椒没有反唇相讥,被他推向沙发也就乖乖坐着:“老亨利让你带的话是什么?”
傅亚瑟简明扼要地将老亨利的计划做了一番陈述,这次没有忘记补上有关签证的情况:“如果想当这个主厨,你必须自行解决签证问题。”
出乎他的意料,秦椒只是咳了两声,神色不喜不忧,就像完全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水杯在哪里?”傅亚瑟打量着这套小小的出租房,打算为病人做点什么。
秦椒站起来,让他等等,自己慢吞吞走进旁边房间。
可能只过了一两分钟,也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傅亚瑟在沙发前踱来踱去,听着一墙之隔的咳嗽声又低又剧烈,也听着她在翻找东西,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发出闷响。
“够了!”
他快步走去,房间里的人正好也要出来。就在门口,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他第一次按住秦椒的肩膀没有松开:
“和我结婚,你就能留在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