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出发前,秦椒特地叮嘱要选籼米,最好是质地细密,黏性小的晚籼米。
她英文词汇有限,艾瑞克中文水平有限,所以只能描述米粒是细长扁平的。艾瑞克也真的带回一袋长粒米。
“basmatirice”,五公斤,十五英镑,比秦椒在中国超市里见过的东北大米还便宜些。
老亨利站近看了看,摇头道:“买错了,这是印度米,不适合你用。”
“啊,又错了?”艾瑞克一路跑回来,气还没喘匀。
“我看看。”秦椒抓把米捏了捏。
微微泛黄的米粒半透明,不用碾碎就有浓郁的香气,类似被砸开的坚果。质地比蛋炒饭常用的丝苗米更硬更脆。
“挺好的呀。产地不重要,直链淀粉的含量才是关键。这米一看就是籼米。我打赌,用它煮出来的饭一定颗粒分明,不会黏糊软烂。”
只有这样的饭,才适合炒蛋炒饭。老亨利在熊猫饭店也卖了几十年的炒饭,她不信他不懂这个理。
老亨利仍是摇头:“小chilli,那个视频里用的就是这种米。”
咦?
秦椒回想视频,又看看手中的米,笑了。
“那正好!等着瞧,我这就用同样的米煮一锅真正的饭——用正宗的中国办法。艾瑞克,学着点儿!”
艾瑞克打开手机摄像:“yes,madam!”
老亨利似乎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利落地把米倒进盆中:“别担心,我不是她。我是个真正的中国厨师,知道正确的煮饭方法。”
水声遮盖住了身后的一声叹息。
她知道,老亨利大概是感觉出了什么。
真不是她不尊重老人。她只是很生气,气那个不伦不类的视频,气傅马克的不择手段,气这个遍地“假中餐”的城市,气造成这一切扭曲的所有……
从百年老店到米其林三星,伦敦有大小中餐馆一千多家,优秀的厨师更是数不胜数。为什么,连最基础的蛋炒饭,都失去了本来面目?
憋着一口气,秦椒煮好了饭。
锅盖揭开的刹那,不仅艾瑞克迫不及待,来买小吃顺便围观新品诞生的客人们也纷纷伸长脖子。
“哇哦,看起来真是超棒的!”有人赞叹道。
秦椒抓着锅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和我看的视频一模一样!教你做正宗中华蛋炒饭的视频,我还收藏了。”
“我也看了,还买了两打legbar蓝皮蛋,半打只要两英镑,非常划算。”
“chilli就是中国人,炒饭当然一样正宗美味。我先预定一份,不,两份!”
客人们交头接耳,说的都是好话,一句句却像巴掌狠狠甩在秦椒脸上。
怎么会这样?
她煮出来的饭,怎么会和那个视频里的一样,米是米,水是水?
每一步她都没有失误。
是,她的确多放了一点儿水。
那是因为考虑到这种米比丝苗米更硬,可见支链淀粉含量更高,吸水性更强,所以才特地让米粒多泡了一会儿,煮饭时的水量,也按照比丝苗米更多一些的比例。
这样煮出来的饭理当饱满又充满韧性。
绝不应该是这种水米分家的状态。
砰的一声,秦椒把锅盖扣了回去。
“嘿,辣椒宝贝,莫非锅里藏了个妖怪咬你的手?”熟客笑着打趣,其他客人也跟着笑,催促她快炒饭。
“chilli?”艾瑞克不安地看着她。
“我们的主厨累坏了。”老亨利按住她肩头,要她带去车后休息,“艾瑞克,先给客人们打包。需要油炸的请稍等,我马上回来。”
“我们想要中华蛋炒饭!要等多久?”
“对不起。”秦椒折转回来端起饭锅,又朝他们鞠躬致歉,“今天没有蛋炒饭,我的错。”
坐在敞开的后车厢上,她抓起一把米饭塞进嘴里,安安静静咀嚼起来,接着又一把。
的确是熟了。
很干,很硬,毫无黏性,相反弹性不错,多嚼会略感回甜。
这是和中国大米完全不同的口感。
要做到这种硬韧程度,不仅是直链淀粉的含量。
她如梦初醒般,掏出手机开始搜索“basmatirice”。
傅亚瑟把车停靠在路边时,就看见一个娇小的人影在夜色中团团打转,手臂高高扬起。
“这又是什么中国功夫?”克莉丝在后座笑道,“还是在假装自由女神?”
“给你五分钟时间,把亨利带上车。”他垂眼看表,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
之前有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注意力过于倾斜。所以,过去的一周,他只通过手机数据来关注亨利的健康,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小吃摊附近,也不再过问伯尼的慈善事业。
真是平静又愉悦的一周。
今天据说是中国传统的某个重要日子,华人社群有个活动。自从祖父去世后,傅家就不再凑这种热闹。唯独这次傅马克特别热衷,力邀几家亲属捧场,他的亲爷爷亨利自然不可缺席。
他只是作为司机,顺路载亨利和克莉丝同去。
看起来,亨利暂时脱不开身。
傅亚瑟皱皱眉,推开车门。
“事实上,手机信号的分布和高度毫无关系。”他走到河边,对大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找信号的人说,“如果你现在没有信号,你手臂的长度也不足以帮你找到信号。”
似是被吓了一跳,女孩仓皇转身。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嘴边还沾着几粒微白,活像只偷吃被抓住的小猫。
傅亚瑟干咳一声,强迫自己不要去注意那几粒米饭:“在城市里,信号太差如果不是因为周围有障碍物,就是服务提供商的问题。”
“傅医生?”秦椒迟缓地眨眨眼睛,仿佛现在才认出他是谁。
“晚上好,我顺道来接亨利。”傅亚瑟说着,朝小吃摊瞟了瞟,“应我妹妹的要求,马上就……”
“能借手机用用吗?一分钟就好!”
傅亚瑟沉默地交出手机。
屏幕的微光照亮微鼓的双腮,他这时才注意到:她左边颧骨上方有颗俏皮的小痣,不是黑色,是红色。睫毛也有一个调皮弯翘的弧度,正因为专注和紧张不住轻颤。
“我知道了!”秦椒雀跃道,“果然是这样!”
不等他发问或劝她冷静,眼前的人就不见了。
“陈化处理!”她跑到老亨利身边,兴高采烈地宣告发现,“我查过了,这种米和丝苗米的直链淀粉含量其实相差不大。但是脱壳后多了一道陈化处理。不但充分脱水,谷蛋白同淀粉的结合力也会减弱,米粒之间就不会粘连……”
“哥伦布到达美洲时也不过如此。”克莉丝走过来,轻声讥诮,“米饭而已,马克新找的小网红都会。”
傅亚瑟不予置评,缓缓握紧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