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早上被满汉楼炒鱿鱼,秦椒这一整天就水米不曾沾牙。
此时早已饥肠辘辘,恰好正餐上桌前赠送了几样点心,她也等不及细瞧,就先叉起一个春卷。
没错,是叉。
这家中餐馆的餐桌居然只配套了刀叉,理由是“大部分客人的选择”。傅亚瑟敦请服务生去取筷子,可惜服务生这一去就没有然后了。
叉子一用,秦椒心头就是一凉。
她吃过许多炸春卷,还是头一回遇见第一下叉不进卷皮的这种。
入口果然是灾难级别。
完全是顾及餐桌礼仪和中英两国人民的友谊,她才拼着磕掉牙齿的风险,勉强把那一块“油炸鸡蛋厚面皮裹胡萝卜、洋葱、彩椒丝及少许牛肉泥”吃掉。
一定要说这玩意儿同四川有什么关系,大概就是……彩椒也是一种辣椒?
碟子里还有另外两样点心,一样是看起来像烧卖的煎饺,另一样可能是绿豆糕。
秦椒捧着腮帮子,不敢妄动。
隔着一杯清水,傅亚瑟朝她投来询问的一瞥。
“不合口味吗?这里的点心是每日从唐人街买来的。”
“原来如此!”秦椒哇凉哇凉的心又有了热气,“我还是等着品尝店里大师傅的手艺吧。”
半个小时后,大师傅的手艺总算来了。
先上的是汤,这就很英国。看看周围高鼻卷发的食客,秦椒觉得这也情有可原。
但是,她记得自己点的分明是酸辣汤?!
传统川菜酸辣汤,讲究的是酸、辣、咸、鲜、香,开胃驱寒,解腻生津。在这样阴冷的日子里放学回家,奶奶一边叫着“莫冻坏了我的乖孙”,一边舀上满满一碗递到嘴边。喝一口,暖到心。
其他的也就不苛求了,可为什么就连“酸辣”这关键两味也完全走样?
酸,是保宁醋的酸,酸得醇和柔和,品之回甘。就算英国人再怎么喜欢苹果花、苹果酒,也不该用苹果醋来取代。
不夸张地说,服务生还没把汤碗放下,秦椒就已经皱起了鼻子。
辣,是胡椒的辣碰撞老姜的辣。这是川菜里少数不用辣椒的辣味,为的就是不至伤胃。眼前这碗汤里,却漂浮着青红黄三色辣椒丝,看得秦椒一阵胃痉挛。
至于冬笋丝粗了,豆腐碎了,黄花菜老了,水豆粉多了……秦椒苦笑:“有没有一种可能,烧汤的是个学徒?”
“抱歉,我不清楚。”傅亚瑟喝下最后一口汤,优雅地将餐勺留在盘中。
刚才一个猝不及防,服务生就热情洋溢地帮他盛好了汤。或许是不愿让服务生难堪,他居然暂时搁置了健康原则。
见他面不改色喝完,动作行云流水,表情毫无变化,秦椒着实佩服。
“你不觉得,这汤的味道有点……奇怪?”
“会吗?”傅亚瑟略一凝神,稍后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平时不吃中餐,没有可以对比的参照物。”
“过年也不吃团年饭?”秦椒忍不住问。
“新年?哦,你是说中国春节。”傅亚瑟淡淡道,“没有法定假期,也就没有节日和节日大餐。祖母还在世的时候,陪她去唐人街看过几回狮子表演。有时候也去亨利——就是我的叔祖父家,和其他亲戚一起吃饭。不过这种机会总是很少,你应该知道,医生总是没有时间。”
"不是医生没时间,是你们‘bbc’没时间过年而已。”
厨师也会看新闻的。秦椒知道春节在海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去年查尔斯王子就跑来唐人街拜年,英国首相还会用中文说“春节快乐,恭喜发财!”
“bbc?”
“生在美国是american-bornchinese,生在英国的,当然就是british-bornchinese.”秦椒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傅亚瑟所言,“哦,忘了,你是伦敦人,最高级。”
傅亚瑟笑笑,不再说话。
菜一道接一道地上,秦椒的食欲却越来越少。
宫保鸡丁,她宁可称之为咕佬鸡的变种。
她在盘子里看见了辣椒——切得非常细碎的彩椒丁。也看见了花生米,带皮油炸的,个别还炸黑了。
经典的荔枝糊辣味消失了,剩下纯粹的酸和纯粹的甜。失败!
辣子鸡胗,用秦椒老妈的话来说,这就是“只要有手,有辣子还有鸡胗就不可能不会做”的一道家常小炒。
看得出,熊猫饭店的厨师有辣子,也有鸡胗,大概就是没有手咯。
辣子是秦椒已经很熟悉的各种彩椒切片,不过为了突出辣,又混合了不少辣椒酱翻炒。从这个微微泛着酸苦的气味判断,绝对是印度辣椒酱。
鸡胗熟了,太熟了,咬一口就会为它在油锅里饱受折磨的漫长岁月而落泪。
鱼香茄子,平心而论,这道菜是可以吃的。
毕竟在英国,一个茄子没有被搅拌成泥再混合肉末,再抹到面包或苏打饼干上冒充鱼子酱,就足以含笑九泉。
虽然没有鱼香味,但秦椒可以宽容地想:毕竟英国也没有泡菜坛子泡海椒嘛。
只要把它当成糖醋茄子,那就没问题了。
甚至还没有齁甜到非英国人就难以下咽的程度,实在令她惊喜。
秦椒甚至还提起精神,向傅亚瑟推荐:“茄子,素菜,膳食纤维。”
傅亚瑟也很赏脸,先掰了一块面包当吸油纸,将茄子放在上面翻来覆去好几次,这才慢条斯理地享用。
吃完他表情不变,只是没有再拿起过叉子。
秦椒受到启发,放弃糖醋茄子开始啃干面包,并十分后悔没有点一杯清水。
“很遗憾,看来这里的食物不太合你胃口。”傅亚瑟迟疑地朝后厨方向张望一眼,“需要见见主厨吗?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同他交流。”
“问题?”秦椒的怨气实在克制不住,“这家店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还不倒闭!”
她指着桌上几样几乎未动的菜肴,向傅亚瑟控诉:“这根本不是川菜,不,根本不能叫做中餐。哦,别介意,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你就不吃中餐,当然不会知道这家餐馆是在挂羊头卖狗肉。”
她愤愤地拿叉子一敲餐盘:“还取名熊猫饭店!哼,居然蹭我们国宝的热度来骗客人,实在太可恶了!”
“抱歉,不如换一家店。”傅亚瑟波澜不惊的面上,忽而掠过一丝阴霾。
他取出几张英镑压在餐盘下,匆匆起身来。
背后忽有声朗朗:“别急着走,亚瑟。”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这位小姐说得非常有趣,我正想请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