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溯洄
周克眼睛盯着一个方向,随后端起酒杯抿了口:“既然路路不想去,我们在家过年也一样。”
“小孩子听她的干什么。”
江曼说:“结婚好几年我就去过你家一次,每年春节都是在院里,时间长了,恐怕二老有想法。”
这次回老家过年是江曼主张的,前几天和周克提起来,他反倒没什么表示。
周克说:“工作太忙,都能体谅,春节让他们过来也一样。”
“怎么能一样。”
江曼看他:“我看你啊就是个工作狂,认识你这么久,就看你把心思放在院里了,没旅游散过心,离家一天也着急往回赶。”
“顾家不好么?”
江曼笑道:“当然好。
不过这次听我的,机票已经提前定完了,你就好好放松几天,别想那么多。”
她拿起酒杯,朝他的方向举了举。
周克低垂着眉眼,口中慢慢咀嚼食物,过几秒,抬起杯子和她轻轻相碰。
后来餐桌上没怎么说话,江曼吃着饭,随手打开电视机。
其他两人却各怀心事。
春节的脚步一天天临近,一转眼,就到大年二十九。
这天驰见来看外婆,刚走入大厅,脚步一顿。
大厅靠左侧墙壁摆着会客沙发和茶几,旁边有台公用电话,他正好瞧见陈英菊弓着腰,正笨拙的按数字。
驰见脚步一转:“外婆?”
陈英菊忽地抖了下,把听筒扣回去,做错事一样抬头看驰见。
这通电话不说他也知道打给谁,驰见面色有些冷,站几秒,尽量调整情绪。
“外婆,您干嘛呢?”
他笑着问。
“啊,没什么事儿,就闲溜达。”
陈英菊起身,驰见过来扶。
她没提,他也就没提。
两人穿过安静的走廊,往房间方向走。
陈英菊忍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嗫嚅着:“小见啊,我想给你舅舅打个电话。”
驰见坐在对面的床铺上:“不是我不让,是他们家换了号码。”
“那……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别再你弟又闯祸了吧。”
他两手撑着床沿,看了会儿地面,缓缓摇头。
“要不,我们今年回家过年吧。”
儿无情,母却挂念,女儿死得早,家里只剩翟逢山一棵独苗,陈英菊连同想念再担忧,怎么可能放下心。
“我不回,要回您回。”
驰见赌气的说。
“那你去跟院长说一声,我自己回去。”
“您知道怎么走吗?”
陈英菊皱着眉,回忆道:“坐火车到平衍,然后再坐长途客车就能到家。”
这会儿她没犯糊涂,能将回去的路说得一清二楚。
驰见看了她几秒,忽地笑笑,来到外婆身旁,眉目柔和起来:“外婆,我们不闹了,我保证在这儿让您同样开心。”
“小见我……”
“外婆,我不是您的好外孙了吗?”
他语气带着赖皮和撒娇的味道。
“当然是。”
“那您听我的好不好?”
费了好些功夫,哄着外婆睡午觉。
他坐床边,盯着老人爬满皱纹那张苍老的脸,她眼周已经长了不少老年斑,皮肤蜡黄,一点光泽都没有。
不知不觉外婆就快七十了,好像这些年她老人家从未享过福,早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生都在为生计和儿女奔波,甚至到晚年亲生儿子也容不下她。
驰见心中不是滋味,握住外婆的手,心中暗暗保证,将来一定给她一个家。
在房中坐了十来分钟,驰见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在走廊碰见一个人,他心中被阳光一照,眉尾立即挑上来。
久路这会儿也看见了他,一抿唇,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两人做贼一样藏在角落说话。
今天年味儿已经很重了,由于明天要启程,江曼特意把清扫和其他准备工作放在了今天。
这会儿窗明几净,阳光透进来,玻璃上的窗花在地上印出椭圆形的影子。
久路说:“我明天还是要走的。”
“什么时候?”
“早上就走了。”
“这么早?”
久路点一下头:“开车去齐云要三个多小时,航班时间是下午三点,晚上就能到,刚好去吃年夜饭。”
驰见倚在对面的墙上,无奈的笑:“还想着明天能见着你呢。”
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总让她觉得心疼,他平时都是玩世不恭、一副大意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也是个缺少家庭温暖,特别渴望亲情的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对外婆那么细心那么依赖。
她是舍不得的,本来平时就聚少离多,这么特殊的日子要分开,李久路一百个不情愿。
“其实我也不想去。”
她过去拉他。
他斜斜靠着,手臂就垂在身侧,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晃来晃去。
驰见轻叹口气,另一手揉揉她头发:“没事儿,不用担心我,你能和父母在一起过年总是好的。”
李久路张了张嘴,驰见弓身看她,一笑:“我还有外婆呢。”
“对不起。”
“傻瓜啊你!”
驰见捏她脸。
“明年一定一起过。”
“那今年先给我亲一下。”
他贴过去。
“别闹别闹,被人看见了。”
驰见逗她,久路终于露出点儿笑容。
他又靠了回去,安静片刻,平定地看着她:“明天没机会见面,那就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大年三十的早上,在一片炮竹声中,周克开车带着两人前往齐云市。
江曼坐副驾位,她心情似乎不错,一路上都在和周克说着话。
久路坐后面,眼睛望向窗外,看外面的景物由高矮小楼变成白茫茫一片雪原。
车子开上了高速。
坐着无趣,中途久路睡了会儿,起来时嗓中干涩。
她拿出保温杯喝了口水,江曼递来一袋零食。
久路接过,却没吃。
中午在休息区吃过午饭,大过年奔波在路上的人仍然有很多。
久路坐在那儿,暗暗想着他们从哪儿来,要去哪儿,有谁在等着他们,或是等着去见谁。
江曼拍拍她:“问你话呢,去趟卫生间吗?”
“好。”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儿,心不在焉呢。”
“没有啊。”
她起身跟上。
车子再次上路就没多远了,下午一点到达齐云机场。
所有手续都办完,过了安检,就剩下等待。
久路没和他们坐一起,在旁边店铺买了本杂志看,翻来翻去也不怎么感兴趣。
她将杂志合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看窗外,平地上停着几架飞机,走在它脚下的工作人员小得像虾米。
地势广阔,天空昏沉,没多久竟飘起盐粒般的雪。
她看得入迷。
渐渐忘记时间,不知过多久,江曼叫她。
久路回头,看见整个候机室的人都起身望着登机口的显示屏,抱怨连连。
“妈怎么了?”
久路走过去。
“航班有延误。”
“多久啊?”
“还不知道。”
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抱歉的通知大家,说对方地面突降暴雪,天气情况很糟糕,飞机过去恐怕无法停靠。
归家心切,有人没好气:“大过年的,多久能起飞啊?”
对方说:“很抱歉,遇到暴风雪等不可抗力的天气因素,我们也不能确定,请您耐心等待。”
人群中怨声载道,只有李久路眼睛是亮的。
这一等就是四个来小时,晚上七点钟时候,机场贴心地为乘客送来丰盛晚餐。
有人仍然不断抱怨,有人改签离开。
久路暗暗看表,走过去说:“我们还要再等吗?”
江曼抬头:“累了路路?”
“嗯。”
久路说:“看来那边雪不会停,今晚要在机场过吗?”
“再等等。”
久路建议道:“要不我们退票回家吧,还能去院里守岁。”
没人说话。
李久路偷瞄一眼周克,自言自语:“这边的雪也越下越大,再不走,高速公路恐怕也要封掉了。”
她说完谁都没应声。
几分钟后,周克整了整西装站起来,“走吧,回家。”
另一边老人院里,今日气氛同去年一样热闹,顾晓珊带领几名护工,和大家聚集在一楼的活动室,包饺子看晚会,不时爆发一阵笑声。
十点钟时候,外婆哈欠连天,身体有些熬不住。
没等守岁,驰见把她搀回房间睡下,看了眼时间,也实在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便穿了衣服回家去。
“文人天下”黑着灯,今年洪喻也回老家过年了,整间房子冷冰冰,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他在屋子中转悠几圈儿,锁门去对面买来啤酒零食和两盒方便面。
把一堆东西扔到八仙桌上,开了电视,调到最大音量。
小时候没觉得,但现在越发害怕这样的节日。
记得去年这时候正和李久路在河边,他们看完马莲出来,他还安慰她别怕孤单。
但现在自己却畏惧得像个胆小鬼,心中又慌又空荡,感觉每过一分钟都是种煎熬。
他心里惦记着她,拿起手机想发条短消息,可盯着屏幕犹豫不决,末了又放回去。
他像个病态的人一样反反复复,最后将手机扔出老远,眼不见为净,开了瓶啤酒,窝进沙发里。
夜里十一点,疲惫的三人终于返回老人院。
周克直接去了办公室,江曼想去活动室看一眼,久路自然是跟着的。
但她没能看到驰见,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今晚想见他的欲望十分强烈,在凳子上坐片刻,借口说:“妈,我想回去先睡了。”
“不是要守岁?”
久路捶捶肩:“有点累。”
“行吧,妈跟你一块儿回去。”
李久路直接回了房间,她没开灯,和衣躺在床上,被子盖过头顶,静静地等待着。
楼下电视欢欢闹闹,没多会儿,周克回来,江曼准备给他包饺子。
时间一分分流逝,不出所料,江曼来叫她吃饭。
她屏住呼吸,立即闭紧眼。
江曼小声唤着她名字,见她毫无反应,便轻手轻脚关门出去了。
江曼知道她睡熟,便不会再进来。
久路迅速从床上坐起,看了眼时间,还有一刻钟到零点,看样子楼下两人还要活动一阵子,她心中焦急万分,目光蓦地落在不远处的窗户上……
当她逃出老人院,一路疾跑,身体传来的钝痛提醒她,今夜她必定会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
但是,都没所谓了。
她不会再像齐云那晚一样假装矜持,有些代价,她想她此刻愿意。
久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跑得这样快,远处有鞭炮声传来,近处只剩她的呼吸,还有迅速呼出然后向后飞舞的团团雾气。
一路跑到“文人天下”,屋里的灯开着。
她推门而入。
沙发上的人受到惊吓弹起来,啤酒撒一地,当看见门口的她,他瞬间怔住。
电视里,节目主持人开始激动倒数,门外的炮竹声已经此起彼伏。
久路气息不稳:“驰见,新年快乐。”
她声音很轻,但确信他听清了。
钟声敲响,世界变得喧嚣又浮躁,外面震耳欲聋,仿佛到处都是笑声还有欢呼声。
他们终究陪伴着彼此,跨越新年。
久路冲他微微一笑,潇洒的耸一下肩,然后露出牙齿。
一瞬间,驰见湿了眼眶,这个笑足够他为她赴汤蹈火、倾尽所有。
他低头看着地面,终究无法克制,上前一把抱住她。
这个拥抱,他用尽所有情感跟力气。
“你怎么回来了?”
他竟然带了鼻音。
“航班延误。”
“为什么?”
“那边暴风雪。”
驰见手臂又紧了紧:“感谢暴风雪。”
久路一笑:“我猜,你会开心。”
“你猜对了。”
驰见松开手,捧起她脸颊去吻她,久路勾紧他的腰回应。
这一天有多难熬此刻两人就有多激动,驰见突然托住她腰臀,将她腾空抱起,然后在屋中不停旋转。
她的脚扫掉桌上的零食跟啤酒,还有角落里的花盆。
久路笑着尖叫:“你疯啦,放我下来!”
驰见也裂开嘴大笑,早已高兴得忘乎所以。
当外头的动静真正平息,驰见举抱着她,久路说:“帮我把身后的文身补全吧。”
小小的文身室里亮起灯火,暖气十足,房门关严后,站在里面十分温暖。
驰见背过身准备工具,嘴中不忘犯贱地占便宜:“脱衣服吧,李老师。”
后面没吭声,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文身时,她像受惊兔子似的表情,戏弄的心思越来越高涨。
他在戴手套的间隙回了下头:“最好全脱……”
久路背着手,脸颊染上红晕。
她走过去,按照他的指示,背着身骑坐在椅子上。
驰见收起那些玩笑话,拎了凳子坐在她身后。
久路今天梳着高马尾,此刻发辫顺右肩搭去了身前,几乎光裸的后背展现在他眼前。
头顶白光晃眼,但她的肤色更晃眼,驰见反复清嗓,命令自己拿出点专业态度来。
店里其实备有干净浴巾,但他没给她拿,她也没要。
半遮半掩,驰见眼热。
之后转印,装针。
“那我开始了?”
久路嗯一声。
下第一针时,久路细细颤抖。
“疼?”
她说:“没事儿。”
他今天眼有些花,手也不稳,被胶皮手套包裹着,出了汗,像被腻在胶水里。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剩电流声。
“见”字的比划很简单,要在以往,很轻松就能搞定。
可现在他视线总被什么吸引,无法集中精神。
“嘶……”久路低呼。
驰见反射性一弹,针走偏了,他手中的文身机立即离开她身体。
他吸气,放下机器,往下褪手套。
“文完了?”
久路稍稍偏头。
“没,还差最后一个笔画。”
“那怎么停下了?”
驰见目光幽深:“路路,我今天手抖。”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温暖的房间荡漾开,久路没动,他也没动,两人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
驰见最后整张脸埋进她脖颈间乱乱摩挲:“我想——”
最后两个字吹在她耳边,久路咬紧下唇。
他小心翼翼的问:“可以吗?”
“听你的。”
声如蚊呐。
驰见几乎同时将她提起,一个公主抱,将她带往二楼。
天空将将泛白时,驰见把李久路唤起来。
久路浑身散架一般,跳窗落地的钝痛、背上刺青的灼痛,加之他给她带来的疼痛,全部交叠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快要升天了。
久路小声哼着疼。
驰见将人抱起,低低的说着对不起。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久路问:“我睡多久了?”
“一个来小时。”
“你睡了没?”
“没。”
他嘴唇蹭着她额头:“刚刚把你背上的刺青清洗过了,这几天洗澡要多注意。”
久路说:“还没有文完呢。”
“下次吧。”
头脑清醒以后,驰见才恍然发现自己过分了。
她现在就像个软绵绵的小布偶,叫他还怎么忍心让她疼。
驰见说:“我真混蛋,你……哪儿疼啊?”
“哪儿都疼。”
“你打我两下吧。”
他握着她手腕往自己脸上抽。
久路笑笑,往后绷了下劲儿,抬起脑袋在他下巴上亲了口:“臭混蛋。”
驰见吻她。
过了会让,久路:“几点了?”
“五点一刻。”
久路说:“我该走了,要在他们起床前回去的。”
“要不要洗个澡,我来帮你。”
“不要,我回去洗。”
“那……我送你。”
驰见下床捡起衣服帮她穿戴好,自己去卫生间抹了把脸,之后把她送回去。
久路回家一头倒在床上,这一睡就是一整天。
江曼进来看了两次,她赖着不起,她以为这孩子昨天在路上累着了,也就由她去。
之后没什么机会见面,两人只在入夜后,躲在老人院大门口互诉衷肠。
驰见暗示她两次,问她身体好没好。
想起那晚,久路还是有些畏惧的,所以狠心回绝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开学的日子。
在网上查询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很幸运,整个宿舍的人都打着擦边球及格了。
新学期开始,又加入新课程,她们比上学期要忙碌。
但这并没影响驰见献殷勤,他跑齐云的次数比上学期还频繁。
起初久路还有所顾忌,只在周末谎称回家,然后和驰见跑出几条街,去春桥路的老地方。
驰见终于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潜心研究,变换花样,从技巧到时间上都有巨大提高,融会贯通的同时也解锁许多新姿势。
现在面对着李久路,驰见心里只装着这件事,他们肆无忌惮,夜夜笙歌,真真正正萎靡放纵了好些日子。
五月的一天,下起小雨。
驰见打着雨伞来看李久路,本就是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是周末,她实在找不出夜不归宿的借口,便吞吞吐吐说今晚不用等她。
舍友们自行理解,举一反三,“参透天机”以后,轰一声炸开锅。
大菲抱着她胳膊,欲哭无泪:“路姐啊,我还没有男朋友!”
久路给她一个扭曲的表情,没说出话。
上铺的涵涵满脸坏笑:“姐夫那么帅,你们那个那个的时候,他什么表情啊?”
久路:“……”
“你们懂不懂什么是重点?”
罗芬一挥手,拉过久路:“来路姐,讲讲感受?”
她叹气:“……”
最后还是驰见一通电话帮她解的围,久路挂断通话,匆匆逃出门。
他们去北门外吃晚饭,然后去春桥路的老地方。
等到坐下来,那几人的短消息还狂轰乱炸没完没了。
久路索性关掉手机,落得清静。
可谁成想,厄运从这一刻就悄悄降临了。
舍友们有睡懒觉的坏毛病,一般早上没课都不起来吃早饭。
今天的幼儿保健学十点上课,所以没人早起。
她们正睡得昏天暗地,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大菲迷糊着从床上爬起来,“谁啊?”
眼睛睁开条缝儿,看见对面整齐的被褥,才想起可能是李久路。
“等会儿啊。”
她慢腾腾穿好鞋,晃荡着去开门。
门口却站着一位中年妇人,一身得体套装,手上拎着精致的挎包,微笑着问:“路路在吗?”
“阿、阿姨。”
大菲睡意全无。
“你们还在睡觉啊,没有早课吗?”
江曼绕过她走进来,环顾一周:“路路没在?”
大菲杵在门口,早被吓傻了,不知怎么答。
这时候另外几人也起来,罗芬脑筋灵活,立即道:“路姐帮我们买早饭去了。”
“对,对,买早饭买早饭。”
大菲跟着进来:“……阿姨,大早晨您怎么来了呢?”
江曼说:“我来齐云办点事儿,其实昨天就到了,但时间太晚没过来,今天准备回去,就想着顺便看一眼路路再走。”
她走去窗前,将窗帘向两侧拉开,窗子打开缝隙换空气。
背后几人比手画脚,罗芬示意大菲出去打电话通风报信。
涵涵和罗芬开始穿戴叠被子,轮番和她说话,只为分散江曼的注意力。
不一会儿,大菲回来,她指指自己的手机,猛摇头。
罗芬闭了闭眼,电话联系不上,打算自己下去,到大门口堵两人。
她们住四楼,现在时候不早,宿舍楼前进进出出的人有许多。
江曼站在窗前喝水,突然间,身体僵住,眼睛望着一处不动了。
她把水杯重重撂在桌上,提起挎包,快速下楼。
舍友们一愣,纷纷跑到窗前,看见楼下抱在一起那两人。
大菲:“坏了。”
她们互相看了眼,连忙跟着跑下去。
驰见下午还有预约,吃完饭,将久路送回来,还要马上赶火车。
两人站在宿舍楼前,驰见抱了抱她,照例嘱咐她一些事情。
久路点头:“知道了。”
“记得好好听课,进去吧。”
“好。”
久路挥挥手,一转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江曼。
李久路停在原处,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窖。
“妈……”
她半天才发出这么一声。
江曼朝她走来,语气没什么起伏:“李久路,我想听一下你的解释。”
她紧紧盯着她,面上表情镇定,气氛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我们……”
“你们在谈朋友?”
半晌,久路垂下眼,点一下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妈,我……”
“回答我的问题。”
她厉声。
“去年。”
江曼浑身都在颤抖:“发展到哪一步了?”
久路沉默不语。
她们的交谈声引来学生侧目,室友们站在后面不敢上前。
江曼闭了闭眼:“昨晚在外面住的?”
“妈,能不能回家再——”
“啪——”
江曼突然一个巴掌扇过来。
久路脚步踉跄,在场的人全部抽了口气,很快就有学生驻足看热闹。
“你还要不要脸了。”
江曼抬起手,再次向她扇过来,但这回却没有落到李久路的脸上。
驰见将人拉到身后护住,顶着她的位置挡上去,由于身高的差距,这一巴掌刮到驰见的下巴跟脖颈。
驰见歪了下头,皮肤上立即浮现一道红痕。
江曼看他过来更加气愤:“给我走开。”
“江主任。”
驰见面色冷峻:“你先冷静冷静,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跟你没话说。”
驰见压低声音:“学校你和我都不长待,但李久路未来还要在这儿念书,你应该考虑一下她的处境。”
“你带她出去的时候,怎么没考虑……”
她话没说完,驰见一把拉住她提着挎包的手腕儿,另一手环紧她后背,将人规矩又强势地往人群外面带。
室友们这才敢上前,要拽久路回宿舍。
久路摇了摇头,淡淡开口:“你们先回去吧,下堂课帮我请个假。”
驰见一直把江曼拉到球场才放手,上午这里没有多少人,阳光烤灼着地面,四周一片寂静。
“阿姨。”
他改口道:“刚才对不起。”
江曼冷冷瞥他一眼,打算走开。
驰见伸臂挡了下,表明态度:“我对李久路是真心的,我和她在一起,将来一定会对她好。”
江曼好像听了天方夜谭,轻轻一笑:“你拿什么对她好?
别说你现在是社会从业人士,就算当初误以为你们是同学,在不知道前途和发展的情况下,我也会慎重考虑的。”
她目光轻蔑,换了一种说法:“李久路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你们在一起,我是不会同意的。”
“妈,我愿意。”
有道声音飘过来。
久路终于追上两人,停下时气息还不稳,她头发有些乱,右脸的红色痕迹也很重。
江曼看向她,“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久路望着她的眼睛,毫无畏惧:“妈,还有两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希望你能给我自由选择恋爱的权利。”
江曼像是听不懂一样摇摇头,停顿几秒,又笑着点头:“好啊,给你这个权利。”
久路静静地望着她。
江曼说:“别人可以,但他不行。”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真的很脆弱,往往改变就在一夕之间。
从那一天起,驰见跟李久路的关系就不那么纯粹了,除了彼此喜欢,恋爱中其他必要因素也掺杂进来。
两人中间好像隔了一层纱,总要拨一拨,才能看清对方。
李久路体会不到驰见的心情,却知道江曼那番话给他带来的伤害,他这人其实挺敏感,也挺傲的。
江曼当着她的面抵触和否定他,他能做到沉默以对,已经是极限。
之后半个月,驰见都没来看李久路。
今天天阴,外面飘起小雨。
室外很暗,宿舍里开着电灯。
久路望着电话出神,屏幕按亮又灭,灭了又按。
她吸一口气,终于编辑一条短消息过去:你在干嘛?
消息石沉大海,好半天都没得到回复。
没多会儿,罗芬回来了。
“涵涵和大菲呢?”
久路回头问。
罗芬把伞拿进卫生间:“她们去图书馆上网了。
给路姐,你的米粉。”
“谢谢。”
久路接过,没吃,放在桌子上。
“动筷啊,一会儿凉透了不好吃。”
“又不太饿了。”
罗芬回过头来,看她低落的样子叹一口气,忍不住拉张凳子坐到她旁边,问道:“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不是因为姐夫和你妈妈?”
久路看她,笑了笑:“那天让你们看笑话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
罗芬气得打她一下:“我们几个是真的担心你,这种事情更不想它发生,怎么还会看热闹!”
“谢谢。”
久路低头摆弄着手机。
罗芬叹一口气:“那后面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是说你和驰见……?”
“没什么打算啊,还和以前一样。”
久路抬起头,罕见提起两人的事儿:“我和驰见在一起其实挺不容易的,所以不会轻易分开,只是……给他一点时间吧。”
罗芬理解的点点头。
久路手上一震,这时候有电话打进来,她低头看向屏幕,眼睛亮了亮。
和罗芬示意以后,她开了门,去走廊接听。
驰见:“在做什么?”
“打算吃饭,罗芬帮我带了米粉回来。”
驰见说:“哦,那你先吃,我待会儿再打。”
“不用,也不是很饿。”
她立即道。
那头安静了几秒,没再说什么,久路听见擦开打火机的轻微响声,他应该在点烟。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立即涌进一股潮湿的味道:“今天这边下雨了。”
“是吗,大吗?”
“很小。”
久路问:“家里没下么?”
那头明显顿了几秒,久路仿佛听见香烟燃烧的声音。
驰见说:“我没在小泉,回了老家。”
久路没说话。
“回来找外婆。”
他轻轻吹走口中的烟,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前些日子外婆偷着跑回老家了,这一次倒是清醒,在房间留了字条。
我不放心就跟着回来,她想以后都留在舅舅家,但舅妈不让,这几天闹得挺凶。”
久路很想问他为什么没和她说,但开口却是:“我都不知道。”
驰见笑笑:“说了你也帮不上忙,还白担心。”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带她回去。”
驰见很坚定:“这件事不能听她的,舅舅一家不是什么善茬,外婆在这会遭罪。”
“嗯。
你别发火儿,万事都好说好商量。”
“行。”
驰见松松吁一口气,声音轻快了些:“不说这个,你想我没?”
“想。”
久路望着窗外,淡淡答。
“我也想你,想疼你。”
“……”
驰见弹掉烟灰,淡淡笑了,他同平时一样捉弄她,却是心不在焉:“等忙完外婆的事,我就去齐云找你。”
“好。”
挂了电话,久路伸出手掌,感觉到细密的雨丝像无数银针一样扎在掌心上,冰冰凉凉。
她嘴角挂上一丝微笑,阴郁的心情终于明朗许多,却总感觉差点什么,好像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无杂念,也并未觉得轻松。
一根烟的时间,驰见打完这通电话,屏幕退到屏保,他盯着上面的照片瞧。
是他给李久路拍的,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黑龙”饭店门口,那天下雨,她和马小也分开后,她两手遮住头,站在街边犹豫着没有走。
就在她微微侧头,向饭店里张望的时候,驰见拍了这照片。
当时他骑跨着摩托等在街对面,她穿着青蓝色的连衣裙黑色打底裤,很乖巧很淑女的打扮。
画面上雨夜很大,她的身体却很小,安静站着,周围一片暗色,她衣服发亮,整个人好像飘在雨雾中。
这一直是驰见最满意的照片。
后来两人在一起,他还酸溜溜地问她:“你当时想什么啊?
是不是还恋恋不舍流连忘返啊?”
久路当时的表情很无语:“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回去拿雨伞。”
屏幕黑掉,驰见笑了笑。
他折身返回屋里,碰见舅妈迎面走来。
她很瘦,一脸尖酸刻薄相,不用深接触,就知道是个凶悍泼辣的角色。
驰见目不斜视。
舅妈走过去又转回头,恶声恶气:“没教养,小杂种。”
驰见当没听见。
“你不用跟我装傻,赶紧把那老东西给我弄走,不然别怪我哪天不顺心打死她,家里没干饭给她吃。”
她压低着声音,追在驰见后头说。
驰见脚步一停,她也立即停下。
“怎么,还有意见啊,你妈倒是早死躲清净,这么多年吃我喝我,不都是我们养?”
驰见没说话,稍稍弯腰,捡起旁边瓶口粗的木棍,大力抡起,那棍子便在墙头一折两段。
木齿形状像把利剑。
舅妈骇然一缩,提着的一口气没敢松下来:“你、你想干什么?”
驰见转身,尖锐的利刃直对她的脸,他语气阴沉又缓慢:“你说,我现在捅下去,能不能弄死你?”
舅妈向后退去,磕磕绊绊便跌坐到地上。
这回不得了,她玩起撒泼打滚那一套,大声哭嚎着:“翟逢山你快出来看看啊,你亲外甥要杀我了,我辛辛苦苦为你们翟家一辈子,最后谁都不念好,还要杀我!”
驰见觉得可笑,从前只听邻居们讲过,这次见识到,真是大开眼界。
舅妈:“翟逢山!你死啦!你给我出来,快瞧瞧你亲外甥在干什么?”
没多会儿,一个矮个中年男人跑出来:“怎么了这是?”
“他要杀我。”
她指着驰见。
翟逢山看向他手里的木棍,少年气盛,做出点冲动事儿也有可能,他一时不敢上前,只道:“小见,你把棍子放下,这么对你舅妈要遭报应的。”
木棍一变方向,对准翟逢山:“有你在前面挡着,我怕什么。”
“你、你……”他往后退两步,说不出话来。
“我的小见啊,你这是干什么!”
陈英菊听见动静,扶着墙壁从屋中出来,被这阵势吓坏了:“快把棍子放下,可千万别伤着人啊。”
驰见回头,语气不轻:“外婆您进去。”
陈英菊哪儿听他的,上前紧紧抱住她的手臂,硬是把那木棍夺下来。
驰见从不知道外婆有这么大的力气。
“小见你别做傻事,伤人犯法的。
那也是你舅,你不能动手……”老人抹把眼睛,哽咽起来。
驰见赶紧搂住外婆,轻声劝道:“您可别哭,我不来真的,就吓唬吓唬他们。”
这时候地上的女人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别在这唱戏了,祸不都是你惹出来的。”
翟逢山也道:“是啊妈,您说您在小泉待得好好的,小见现在条件比我们好,您在那儿我们也放心……您一回来,家就不消停。”
陈英菊抹掉眼泪,连连点头:“是,是……”她看向对面的儿子儿媳:“明天我们就走。”
第二天清早,久路睁开眼就给驰见发信息,问那边的事情解决没有。
驰见告诉她,他和外婆正坐在去平衍的长途客车上,大概下午就能到小泉。
久路这才稍稍安心。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久路放下手机,从床上坐起。
她的床铺挨着窗户,只要稍稍抬手,就能把窗帘拉开。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太阳升到老高,光线充足,企图要把潮湿的世界快速晒干。
对面床大菲抱着被子滚两圈儿:“路姐啊,这才几点,快把窗帘遮上,怕光怕光。”
久路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别睡了,我们去食堂吃早饭吧。”
“不去不去,要睡觉。”
罗芬揉揉眼,趴在床上抬头看她。
只见一束阳光照射进来,刚好笼罩着床上坐的少女,不,说少女不确切,她目光中透出属于女人的妩媚。
长发蓬松,穿着细肩带的绸子睡裙,露出笔直秀气的锁骨,笑容却干净、静美,好像天使与恶魔的结合,外面阳光也失去了色彩。
罗芬说梦话:“路姐你好美!”
久路笑笑,又看向窗外,今天的蓝天和白云也很美,但愿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吧。
她给江曼拨了通电话,那边照旧没接。
李久路在床上呆坐片刻,告诉自己别多想,下床洗漱。
驰见来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旬,对北方人来说,是一年中气候比较舒服的季节。
两人去了海洋馆,听说馆内新运来几只鲸宝宝。
幸好不是周末,海底隧道的人特别少。
驰见带着她走下水平扶梯,站在玻璃罩子前,看鱼群游过。
“没看见鲸鱼啊?”
“这隧道这么长,哪儿那么容易就碰见。”
驰见拉住她往前走:“去前面看看。”
结果鲸鱼没找到,先看见一只“美人鱼”。
她的鱼尾是红色,上面镶嵌着闪亮银片,长发海藻一样飘舞,鱼群全部围绕着她。
驰见忍不住驻足欣赏,好一会儿没挪开眼。
久路掐他,“那是鲸鱼?”
他将她往身前一带,环抱在怀里:“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轻轻一努嘴:“长得漂亮,身材好。”
“我有那么肤浅?”
驰见轻哼一声,手指拨了拨她耳垂儿:“我在想啊,要是里面的‘美人鱼’换成我媳妇,准比她游得好看。”
久路侧头:“为什么?”
“你腰多细啊。”
“还说不肤浅。”
他一笑,在她耳边说了句荤话。
久路脸热,用手去推他。
里面的“美人鱼”注意到他们,双手比划几下,随后手指摆出爱心的形状。
她本来看不出是何意思,驰见却指指自己,又指向怀中的李久路。
“美人鱼”点头。
驰见捏起久路的下巴,在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下。
“美人鱼”朝他们竖起两个大拇指,然后带着鱼群游走了。
“什么意思?”
久路昂头看他。
“祝福我们呢。”
她眨了眨眼:“这都能看出来,真的假的?”
然而驰见没有回答她,拉紧她的手,向前走去。
海底隧道是个迂回的椭圆形,他们走两圈都没看到,后来询问工作人员,才知道几只鲸鱼宝宝在特定的水箱里,是为游客提供表演用的。
两人在二楼找到那个水箱,它们是群体动物,聚拢到一起,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循环游动。
鲸鱼通体黑色,在水中摆尾时,毛皮很亮。
十分震撼的是,它们体型太庞大了。
久路有点儿犯傻:“这鲸鱼真的是宝宝?”
“你以为?”
他刮她鼻子。
“好大。”
鲸鱼游得休闲又自在,速度不是很快,所以两人牵着手,慢慢跟它走。
“它跟我背上的蓝鲸不是一类的。”
她肯定的说。
驰见点头:“这是伪虎鲸,又叫黑鯃,属于海豚科。”
“伪虎鲸?
虎鲸倒是听过。”
驰见解释:“它和虎鲸外形类似,但没他威风。
虎鲸在鲸类里属于小型鲸,但生性凶残,以企鹅、海豚、海豹为食,所以不适合圈养。”
他看她一眼:“而蓝鲸被认为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动物,最长有三十多米,重一百八十吨,却只吃小型甲壳类生物。
蓝鲸颜色跟这只完全不同,是青灰色的,但在海洋里看上去会感觉比较浅。”
“你对鲸鱼好像很喜欢。”
“因为你才喜欢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看她,甚至语气也松散随意,眼睛望着鲸鱼,表情很认真。
李久路心里百转千回,轻轻颤动。
驰见说:“当初在游泳馆第一次遇见你,其实就想到了虎鲸。”
“那怎么又文了蓝鲸?”
“后来查了些资料,感觉蓝鲸更适合你。”
“为什么?”
“虎鲸是高智商大型鲸类……”
“你是说我蠢喽?”
“自己体会。”
他侧头亲她。
“嘁。”
驰见拉着她停下来,忽然用催眠的语调说:“蓝鲸更神秘,它在海洋深处很少被人见到,独来独往,默默无声,体积虽然庞大,却很温顺。”
他此刻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样的你,让我很想去了解。”
他说完便没了声音,两人看着彼此,任凭蓝色波光在脸上轻轻浮动。
鱼群从头顶游过,海龟、水母、蝙蝠鱼,还有很多是叫不出名字的,他们置身在一片神秘而深邃的蓝色海洋,总让人有一种梦幻跟虚浮。
“最重要是它稀有。”
在这种氛围的衬托下,他目光去掉不羁,多出几分柔情跟专注,“你对我来说,也一样。”
久路踮起脚,轻轻吻他。
嘴唇触碰的一瞬间,驰见便搂紧她腰身,缠绵地回应。
过很久,驰见把她放开:“以后带你去看真正的蓝鲸。”
“海洋馆?”
“怎么装得下。”
驰见好笑的说:“这种地方下次不来了,人类太残忍,鲸鱼的寿命本来有七八十年,这种生物很敏感,如果圈养,抑郁会导致它们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岁。”
久路有些震撼,抿了下唇:“那去哪里看呢?”
“北太平洋。”
她又是一愣,却没把他这话当真,因为太平洋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晚上回到酒店他们都有些激动,省去前面的流程,直接奔向主题。
他们将对彼此的思念,用这种方式发泄的淋漓尽致。
驰见轻轻拍着她的背,拉过被子遮住两人身体:“洪喻要走了。”
久路反应片刻,抬起眼:“他要去哪儿?”
“想跟着亲戚搞水产。”
“那‘文人天下’怎么办?”
驰见从床头柜够了根烟;“说想低价转给我。”八壹中文網
“你同意了。”
“嗯。”
他脑袋悬空,用打火机点燃香烟,撑着身体看她:“所以,我想让外婆搬出来跟我住。”
听他说完这话,久路心中一凉,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久路顾不上接茬,只问:“你说要外婆去外面住?”
他又重新靠回去,烟拿下来吸了口:“洪喻离开就腾出一间房,再让外婆住在老人院没道理。”
久路别开视线,一时忘记自己是什么形象坐在他面前。
驰见后脑抵着墙壁,欣赏了会儿:“想什么呢?”
久路这才掀开被子遮住自己,思考几秒,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
“是因为我妈,你才做了这个决定的?”
驰见没答,将最后一口烟吸完,撑起身体坐正。
久路沉默片刻:“其实这是两码事儿,我妈虽然强势不讲道理,但她在对待院里老人的态度上,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会厚此薄彼的。”
“这我知道。”
驰见想了想措辞:“你以前也劝过我让外婆跟我住,对不对?”
那还是很久以前,刚认识那会儿久路提过。
她点头。
驰见拉起她的手,送到嘴边轻啄了下:“所以你别想太多,不是因为江主任,院里再好,但不是家,你说呢?”
这点久路认同。
“可是,你自己能照顾好外婆吗?
万一她又犯糊涂怎么办?”
驰见说:“看条件吧,实在不行就临时请个阿姨。”
久路沉默。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不可否认,这样的安排对谁都好,要是任何一个人愿意把老人接回家,她都会为此感到高兴,哪怕是几年前刚认识那会儿,他要带外婆离开,她都不会有想法。
但处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期,久路心里总揣着不安,害怕外婆走了,两人之间的某种联系就淡了。
久路恨这样的自己,自私、慌乱、彷徨,从前的洒脱不见了,一遇到驰见就改变了原来的样子。
可她剖析自己,却忘了揣测对面这个人,她显然低估了驰见对她的忠诚和执念。
驰见刮一下她鼻头:“想什么呢?”
“你要照顾好外婆。”
“那是自然。”
驰见往前凑了凑,想趁着未凉透的火气再沉沦一次,然而唇刚贴上她脖颈——
“驰见。”
他动作中途停下。
久路稍微躲开,两手捧起他的脸正过来,“我有话说。”
“嗯。”
“不管别人什么态度,我都喜欢你。”
在他心里,这是全世界最令人澎湃的表白。
或者换种说法,澎湃的原因,是因为表白的人是李久路。
那天酒店的小屋变成了天堂,她那么美好,吐出的每个字都是甜的。
这段记忆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他忘不了她说话时的坚定语气和认真神态。
驰见很感动,被她迷惑了心智,以至于让他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我喜欢你。”
“听见了。”
他眨了几下眼,喉结轻轻滚动。
“哦。”
“路路。”
驰见声音很轻;“你信么,我能给你幸福。”
他给出的承诺,她从未怀疑过。
只是,哪怕未来的路稍微平坦一些,她都能看到幸福的样子。
年少轻狂,不曾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疯狂,他们四肢单薄,羽翼未丰,又拿什么去跟它抗衡呢?
第二天驰见走了,久路又恢复到三点一线的生活中。
七月初,梁旭来找过她一次。
齐云大学和齐云师范只隔了两条街,所以梁旭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他穿一身红色球服,抱着足球等在宿舍楼底下。
梁旭说:“我们学校体育场翻修,所以来这儿踢球,顺便看看你。”
“还是喜欢ac米兰?”
久路笑着问。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洋洋得意:“永远的马尔蒂尼,我和小也……”
梁旭话说一半,忽然掩唇咳了咳。
久路表情却比他自然:“马也哥现在怎么样?”
梁旭见她不在意,便接着说:“混得不错,弄了个信息学院的副主席当,整天招蜂引蝶,还和从前一样。”
“那莫可焱呢?”
久路侧头:“他们好像考去一个学校了吧。”
“对,同校不同系,她在英语系。”
久路点点头,问了两句就没兴趣了,两人往食堂的方向走:“我们二食堂的小炒不错,去尝尝吧?”
“行,听你的。”
梁旭跟着她走,停顿片刻,忽然说:“小也和莫可焱分手了。”
李久路对此未作表示,只了解的点点头。
两人进去食堂点菜。
上初中的时候,久路没想到有一天会和梁旭这么平和的相处,因为她那时太烦他了,觉得怎么会有男生如此讨厌,老是抢女同学的零食吃,又借了东西不爱还。
等到渐渐长大,才知道这只不过是男孩暗恋女孩耍的一些小把戏,不懂怎么表达,只能靠这种方法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每个人都在默默成长,梁旭也一样,他曾经那些越举的行为不再有,变得彬彬有礼,很有绅士风度。
大学被赋予了改造人的能力,无论性格还是样貌。
谁从里面走这么一遭,基本可以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后来,江曼终于肯接她电话,却每次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们对驰见闭口不谈,久路明白,这件事已经是一个死结,如果没人让步,便永远不会被解开。
纷纷扰扰,日子总在过,月底的时候进入考试周。
和第一学期相比,舍友们学习态度疲沓了许多,宿舍里没有出现废寝忘食挑灯夜读的战况,大菲甚至直接缩印了小纸条,人手一份。
考试那两天涵涵来了例假,她疼得满床打滚,吃了止疼片才勉强撑起来去考场。
几人对男女之间这种不公平的分配,进行了深恶痛疾的讨伐,但发现气愤过后,仍然改变不了这种自然法则。
最后只能深深叹上一口气。
久路没有加入讨论,她望着桌角那两片水粉色包装的卫生棉,一时有些怔忪。
目光又落在窗台的日历上,她每月向来准,这次却晚了快十天。
放假以后,久路硬是又挨了十天,例假还是迟迟没有来。
两人每次都有防护措施,久路想不通是什么时候出的差错。
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她跑去离家很远的药店,硬着头皮买来了试纸。
途中驰见给她发消息,问她在哪儿呢。
久路正心烦,便没有理。
此时驰见刚到老人院的大门外,他停好摩托,按门铃,等着护工来开门。
夏日里太阳毒辣,一路过来已浑身汗透,驰见三两步跨上台阶,直到进入走廊,才拎起前襟的衣服抖了抖。
他进入房间,正赶巧外婆慌慌张张往外冲。
驰见把老人扶住:“您这上哪儿去啊?”
“小见啊。”
老人家急得满头大汗,抓住他胳膊:“你舅舅刚才往院里来电话,说你弟把同学打坏了,急需一笔钱。”
驰见一听这话,脸色当即阴沉下来:“那跟您有什么关系?
您还想回去遭人烦?”
他松开外婆,侧身进屋去。
陈英菊跟进来:“不是,我就想让你给你舅舅汇点钱过去,我存折上……”
说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小到大,驰见没有对外婆发过一次火儿,这天却不知道犯了什么邪,见外婆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就没来由火大。
他一把抽走外婆手中的存折,扔到桌子上:“这钱我不会给,您也甭想给,他们一家子都是白眼狼儿,您还看不出好赖么?”
驰见倚着桌子:“您对他们好,他们根本不领情,只知道伸手要,什么时候管过您?”
“可那毕竟是我儿子……”
“我就不是您外孙?”
驰见心中有委屈:“您是怎么做到这样偏心的?
您就不怕我伤心么?”
“不能比,你不是在外婆身边嘛!”
驰见一顿,低着头看地面:“反正这钱不能给。”
“那我自己去银行取。”
“您去吧。”
驰见咬了咬牙:“别怪我不理您。”
他撂下这句话就匆匆走出去,甚至没回一下头,等到站在大门外,被热辣的太阳一烤,才慢慢清醒过来。
可终究年少气盛,他顾及不值一毛的面子不肯回头,在门口守了好一会儿,没见外婆出来,便以为老人家被他几句话震慑住。
驰见翻出手机,并未收到任何信息,他这会儿心烦意乱,一时间等待李久路的心情也没了。
于是骑着摩托离开,走到半路,到底是去银行给翟逢山转了一笔钱。
天气预报今天有雨,直到晚上,北方的乌云才慢慢向这边靠拢。
几声惊雷过后,雨便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今天没生意,驰见早早关门。
他去二楼收拾洪喻的房间,打算把多余摆设清理掉,再换上浅颜色的被单和窗帘,老人家喜欢干净整洁,这样外婆住进来也会舒适一些。
这一忙对时间就没了概念,等停下来,才想起到楼下找手机。
上面有两通未接来电,都是久路打来的,一通是在晚上九点十分,一通九点半,而现在已经快到十一点。
驰见按了回拨,将手机用肩膀夹着,这边开始往胳膊上套t恤。
可没等接通,忽然想起一阵敲门声。
驰见想到是谁,按掉电话,立即去开门。
久路撑着一把黑雨伞,低头站在门外,肩膀和裤脚被雨水浇湿,脸有些白。
“呦小祖宗,冒雨怎么还来了!”
他上前接过她的伞,赶紧把人拉进屋:“刚才在楼上,我没听见你电话。”
这会儿雨下得已经十分猛烈,落到地面,砸出一个接一个的水泡来。
“我刚想去找你。”
驰见说。
“驰见,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
他抹了抹她嘴角:“坐下说,我先给你找件衣服换。”
“别……”久路拉住他:“不用。”
他终于发现她语气中的不同寻常,垂下眼,静静等她开口。
“我……”
电话铃声蓦地响起,她的话被阻断。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老人院座机打来的。
那一瞬间,驰见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竟犹豫片刻,才举到耳边接听。
窗外一道炸雷,像要把天空劈成两半儿,乌云压顶,暴风雨来得那样快、那样猛。
驰见僵硬的站着,半晌,手机掉下来,砸到了地上。
外婆走了,她从老人院三楼的天台纵身跃下,当场断了气。
那夜雨很大,掩盖世界所有声音,只剩他撕心裂肺的大声喊叫。
稀释的血液像河流一样蜿蜒流淌,外婆静静躺在地上,眼睛没有闭严,无论他怎么唤她,她都决绝地不肯给他一丝回应。
暴雨如注,不断击打着外婆的身体,他想帮她遮一下,一群围观的人以为他要挪动尸体,将他紧紧固住。
他歇斯底里的挣扎,只为再看一眼外婆。
他听见劝慰的话,听见李久路的哭声,也听见警车鸣响,却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驰见从未想过,灾难一样的悲剧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的天快要塌了。
渐渐的,他放弃挣扎,力气全无地仰躺在地,任凭瓢泼大雨洗刷着身体,好像那一瞬间,所有不羁与逍遥的日子都将分崩离析。
谁的青春落幕,只需老天眨一眨眼。
暴雨变成一把把利刃,扎向他胸口。
驰见阖上眼,手被握住。
“驰见。”
那声音既近又很遥远,他不想动,也不想睁眼。
所有一切,从这夜开始,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