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心与日本一战?”张居正听到这消息时不禁愣了一愣。
“是的,爹。”张简修确定地道,“看陛下的态度还非常坚定。所以此番出使他国的任务,除了学习与贸易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训练海军,提高军队的海上作战能力。”
“哦,我明白了。”张居正点头,“训练海军的任务没有在奏疏上明说,想必是因为陛下一来没有摸清大明的真实军力,二来担心掀起一股反战的情绪,这样不利于朝廷的稳定。”
“陛下让爹心里也装着这事儿呢,就是要与小日本一战。”张简修将朱翊镠的话如实传达给他父亲。
“我心里有数。”
“你与邓将军也要加倍努力。”继而张居正又补充一句。
“孩儿知道。”张简修忽然问,“那爹清楚大明到底有多少军力吗?陛下为了这件事好像很头疼。”
张居正摇了摇头,感慨地说道:“爹也不清楚啊,大明的军户与卫所制,的确已经落后,该放弃了,而代之以先进的募兵制度,零碎的地方补给也早应该由中央集中管理。”
说到这个,张简修感觉懵逼一头黑线,因为实在知之甚少。不过对担任了十年首辅的他爹居然说也不清楚大明有多少军士颇感诧异。
邓子龙则津津有味地听着,他自然知道张居正在内阁十六年期间,都与兵部有着不解之缘,主持兵部改革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在张居正手里涌现出一大批让他望尘莫及的大将,比如谭伦、戚继光、李成梁、殷正茂、王崇古、梁梦龙、方逢时、凌云翼等。
只听张居正缓缓言道:“依本朝的军制规定,常备军由两百万军户提供,每户出丁男一人,代代相因不变。”
“设立军户口目的,既在于保证兵员的来源,又在于保障民户不因战争动员而受到征兵的骚扰。”
“然而,这制度自开创伊始,流弊即随之而来。因为民户被编入军中,大部分出于强迫,即便出于自愿,也常常只是基于权宜之计,时过境迁,当初的应诺自然不能矢守不渝。”
“以致于各个驻兵的卫所刚刚成立之时,士兵逃亡和换籍的事件就屡见不鲜层出不穷。时经两百来年,各卫所的土地,不少都为各军户抵押和出卖。”
“再加上长年以来,除了北方,绝大部分地区都承平无事,所以一个卫所的实际兵员往往较规定的编制要少。”
“在退化较为严重的地方,卫所里的兵员竟只有规定编制的百分之二三,而且那些有限的士兵还常常被军官当作营造和运输的劳工,再不然的话,就干脆留在自己家里充当仆役。”
“你说,就这样一个情况,我还不是像陛下一样,也摸不清楚大明现存可用的军力到底有多少。”
哦,经这样一解释,张简修终于算是听明白了一点点,喃喃地道:
“难怪陛下说,他都不知道大明到底有多少可用的军士呢,这样说来,那恐怕天下间谁也不清楚吧?”
“然而数量只是一方面。”张居正接着说道,“组织上也落后,兵部与五军都督府权力交迭,加上对军队的补给又仰赖于互不相属的地方机构,缺乏一个能够统一调度人力和物资的组织,自然也就谈不上有效的分工。”
“而组织上的低能又势必造成装备上的落后。本朝并不完全缺乏这方面的能工巧匠,但他们都被集中到皇城里,为禁卫军制造精美的甲胄。”
“地方上的军士,只能服用衬以小铁片的棉布袄,或者由纸筋搪塞而成的`纸甲`,至于士兵们用的武器也大多是由各地府县作为赋的一个部分制造缴送,质量有欠精良,规格也谈不上标准。”
“在军官的选拔与任免方面也存在着致命的弱点,多数是以`世荫`的形式继承父业,任命的程序相当复杂,大致是高级将领的子孙需要降几级继承。”
“从本朝中期开始推行武举,比如邓将军便是武举出身,推行武举的用意是让任何有志于成为军官的人只要考试及格就可以取得进身之阶。”
“但实际上由考试及格充当军官并上升为高级将领的可谓绝无仅有,邓将军能坐到副总兵的位置上,是他一步一步靠实力打拼出来的,对军事、对`武学`又涉猎多少呢?”
“武举考试重在考察刀枪弓马是否娴熟,由文官主持笔试,其要求不过是粗通文字而从未涉猎军事、`武学`,用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高级将领,鲜少有人具备运筹帷幄的谋略。”
张居正这毫不客气的一番言论,让邓子龙听得脸色一阵赤红。
尽管他清楚张居正并非有心针对他而论,但说到他的痛点了。
他已经快六十岁,却还只是一位副总兵,升到总兵的位置已经无望,更不可能像吴兑一样被调到中央。
有时候他也想为什么?一方面是因为武官被文官打压的现实,被调到中央的都是进士出身,这是体制;
但另一方面,他也是感觉自己在运筹帷幄的谋略上有所欠缺,这正是张居正指出的问题,不承认不行。
只听张居正接着说道:“当然这也或许是文官集团所预期的目的,既然将领大多属于勇夫而缺乏谋略,就有必要任用文官作为总督,让他们来指挥各级武官,这其实是畸形的发展。”
“因为这种军事体,其重点显而易见不在于对付他国的全面入侵,也不打算全面进攻他国。早在土木堡之役中,正统皇帝被瓦剌所俘掳,就已经暴露出了军制中致命的弱点。”
“然而这样让人震惊的事件似乎并没有引起当政者的重视与改革,武备继续废弛,军事组织继续衰退。文官们只要在他们的任期内保持平静无事,一切有关军制改革的问题大可束之高阁。”
“直到东南沿海倭寇的入侵,不仅屡次攻破被视为固若金汤的东南海防,而且长驱直入,视守军为无物,这才使得文官们惊醒地发现,低能的军制将危及大明以及大明子民的安全。”
“海盗与倭寇肆无忌惮的活动,迫使朝廷不得不采取强硬的对策,然而冲突对峙一展开,本朝在军制上的虚弱便暴露无疑。”
“高级指挥官无法确知部下军士的实际数额,也弄不清究竟有多少战船可以调配使用。下级军官在部队出发前先要向地方富户勒索兵饷给养,否则就不保护他们的利益。”
“而一旦发生战斗,有的部队干脆望风而逃,有的部队虽然敢于应战,但因为组织与装备的落后,通常也很难抵抗他们的袭击,尤其是面对严格纪律管理管制的日本军士。”
“陛下并没有把与日本一战的决心写进奏疏里,想必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就是对本朝的军队是否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日本还没有足够的信心,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大的精力致力于军事改革。”
“但从陛下的态度与举措中,明显能够看出他不愿意守旧,而且不愿意只保守地防御,适当时候会进攻他国,只是眼下他拿不准本朝真实的军力。”
“总之,这条路任重道远,此次借着出使他国的机会,陛下让你们有意识地训练海军的海上作战能力,只是军制改革的其中之一环节。”
张简修听完沉默半晌,感觉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浩如烟海。
而邓子龙尽管号称身经百战,但在眼光与谋略上深感是自己的短板,听完后忍不住感慨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有幸听张先生论军,真个是让卑职醍醐灌顶获益匪浅啊!”
“邓将军过奖!”张居正确实也是有心给他们上一课。尤其是当得知朱翊镠有心训练海军誓与日本一战,让他感觉整顿军备的迫切性,每个环节都显得尤为重要,包括出使他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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