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后院之中,薛良正陪着母亲薛容一同坐于暖席之上,品尝着那冬日珍馐的滋味。
不同于秦家村的寒酸,屋内有诸多的仆从正在操持着这一场看似普通的家宴,户外的庭院之中生着柴火,烹煮着一方大鼎。
鼎内装着的乃是满满的膏脂,此时已被鼎下的大火烧成了了一锅琥珀色的油汤。
一众仆从忙忙碌碌不敢歇息,每个人都十分紧张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手上将各式各样的香料研磨成粘稠的蘸料,而后将那两节腊肠小心翼翼的送入滚烫的油锅之中。
只是在刹那间,被猪肠包裹的肥瘦肉在高温之下顿时就产生了反应,激起大量的金色油花,在鼎中就此沸腾。
一旁的仆从手持长棍,将鼎中的腊肠来回翻滚,很快,这被猪肠包裹着的美食只消片刻便被高温激发出了一种奇香。
一时间奇香四溢,连屋内的原本同许久不见的儿子说着话的薛容都被引去了心神。
这腊肠正是那一日薛良离去之时,把自己裹得行动不便的秦梨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圈。
原本薛良是对此嗤之以鼻的,可离开久了,他却又对此物珍惜了起来,于是一路上他就一直未曾使用,等到快回薛家时才烤了一根尝尝味道。
然后就因其弹牙适口,却又分外酥香软嫩的口感震惊,然后将其带回了薛家,而他的舅父薛泽在见到此物之后品尝一番,亦是对此物赞不绝口。
而后直接将大半腊肠取走,用于宴会上款待宾客,而留给薛良的就只剩下两截较短的腊肠。八壹中文網
此时此刻的薛家仆人们便是在烹饪这一种头回见到,在它们新奇至极的食物。
原本因为长时间的风干显得有些干瘪的腊肠,在高温烹炸之下顿时就变得饱满丰盈了起来,表面闪着油滋滋的半透明光芒。
末端被麻绳绑起来的腊肠经高温一炸便成了金红色之色,原本用麻绳束缚住的地方炸得焦脆至极。
其中一节腊肠甚至因这其中翻滚着的肉汁过于充沛忍受不住这般的高温,竟在热油翻滚之下稍稍崩裂开了些许缝隙。
于是一众仆从顿时面色大惊着将这两节腊肠从油锅之中捞了出来,随后取出花纹精美的青铜刀,将这两节腊肠切成薄薄的肉片,随后将其摆成了一朵金红色的花卉。
还从陶罐之中取出了些许韭花酱点缀在花卉中央充当芯蕊,这才将其端了上去。
等候许久的薛容琼鼻微动,嗅着这勾魂摄魄的奇异肉香,早已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见着那肉花上桌,便即刻夹上了一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待到有些发烫的肉肠入口的刹那,一股浓郁的肉香顿时在口中刻不容缓的炸开,厚实纯粹的咸香席卷了她的意识,叫她不容抗拒的开始咀嚼口中的腊肠。
腊肠最外层被夹得焦香酥脆,而紧实包裹猪肉的腊肠内层却又显得柔韧多汁。
被紧密包裹封锁住了其中水分的野猪油脂在任由她一口咬下去后,那层香嫩的肉肠裹挟着香脆外壳顿时在她口中奏乐,响起震慑心灵的声音。
被挤压许久的肥瘦肉之间肉汁充盈,无论是口感还是香气都叫人挑不出丝毫差错,包裹崩裂的肉汁更和这个时代向往油脂的人们达成了味道口感和喜好上的重合。
于是如今已然完美融合了脆嫩一体的腊肠,在此刻只需瞬息就征服了从未品尝过此物的薛容。
而见着母亲如此喜欢的模样,连薛良也不禁将先前已经尝试过一遍的腊肠放入口中。
在路上时他也曾烤了一根尝尝,不得不说,无论是这肉肠完美将肥瘦肉锁住融合之后,还是其历经时间催熟生出的独特风味,都让这腊肠的味道提升到了一个极致。
可惜,就是分量太少了些。
原本秦梨塞给他的那一长串腊肠,大半都被舅父拿去招待客人去了,仅仅只给他留了两截同母亲品尝,这叫薛良感觉甚为可惜。
腊肠这种东西,其实是不适合一片片拒绝的,它应该成条的熏烤或者油炸之后直接送上餐,然后滚烫的被人送到口中。
一口一口的将这腊肠咬断,任由里头丰富的肉汁在口中炸开,然后让唇舌被肉汤浸染,整个人连带魂魄都被那爆发出的浓香淹没,这才是品尝腊肠的最好方法。
而秦梨在的话也会这样赞同他,随后看着这一碟子犹如花卉般的腊肠嗤笑不已,她从来不受束缚,美食只看重其色泽味道,对于这些摆盘并没有多少想法。
可当薛良畅想着那腊肠美好的口感时,却见着了一旁的母亲薛容那端庄有序,举止言行无不优雅的将一片片腊肠送入口中咀嚼的模样。
他又忽的发觉,自己这般想法似乎是有些粗俗了。
品尝着碗中犹如花卉般绽放的珍馐,看着这珍奇异宝遍布的房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些许不自在。
这里是精美的,雅致的,是大汉最优越的人才能生活的地方,他也曾以此为荣。
可是,明明就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却在此刻叫他觉着有些疲倦。
热油烹炸过的腊肠滋味其实一样的好,却没有在雪地之中炙烤出来的叫他觉得畅快味美。
即使他庖厨之术并不算好,他也还记得那一日的腊肠被他烤得有些焦褐,可他仍旧是分外的喜欢。
于是在那一瞬间,薛良忽然发觉自己,大概是想念秦家村的生活了。
薛家无疑是热闹的,高朋满座,他可以听到不远处的主厅之中传来的高声喝彩。
有歌姬讴歌于此,余音绕梁,风纱摇动间可见舞女身姿曼妙,腰肢如柳摆,于是即使是这白雪皑皑的冬日里,也叫人觉得热闹非凡,透露着一股子繁荣昌盛的味道。
这屋内虽然没有火炕,可到处都燃着炭炉,有云烟缭绕的沉香遍布于其中,自香炉之间倾泻而出,化作凌空飞瀑,涌出白烟滚滚在这屋中留香。
这无疑是大汉最顶层的人才能过得上的奢靡生活,就如同他身上所穿着的锦缎一般。
一匹锦缎价值万金,染着艳丽的色彩,上头绣着各式的花样图案,要动用数十位绣娘花费整年才能完成的一件华服。
这一切都很好,仿佛能让所有人都沉醉。
而一旁的薛容指尖飞快的将那由腊肠组成的花卉咽入口中,两腮鼓起却难以停止自己的动作。
这腊肠吃着真费劲,一整根让她吃了不行吗?这玩意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竹筷轻点的下一秒,薛容便惊悚的发觉筷下一空。
糟糕,她竟然吃完了!
下一瞬,她便难以控制的将目光移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大了理应学会孝敬母亲了。
等到薛容抚了抚儿子的肩膀,偷偷夹走一片肉肠时,才发觉儿子一直愣愣的。
等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一刻薛良才如梦初醒。
而后歉意的看着母亲。
明明他此刻已经回到了薛家,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秦家村的种种。
那里虽然没有薛家那么温暖,众人也是衣着朴素,所食用的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是普普通通的稠粥,山货熬制的热汤。
一切都是寻常的,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却让他在此刻怀念至极。
不论是那个成天嚷嚷着要做各种古怪事情,满脑子奇怪想法,叫人无法掌控的姐姐秦梨。
还是那个天资聪慧,虽由农家教导,心中却充满了向学之心,经常同他请教学问,眼中充斥着对知识渴望的弟弟秦竹。
他走之前留了许多儒家竹简,待到那秦竹读完之后,兴许会对儒家生出更多兴趣,亦加深了对儒家的典籍见解。
待到那时,或许儒家便能出现又一名天纵奇才。
除去姐弟二人,还有淳朴的秦母,虽道不同却愿意与村民一同耕种的周种张季。
亦或者是那些每日劳作过后便会一脸满足的呆在砖房之中,坐着编制着东西,眉目间满是安稳的奴隶。
都让他觉得平静安稳,抬眼望去,薛家所有的奴仆都在这里,无人敢直视主人的双眼。
见他看去便恭敬的低下头,弯下身子,连发丝都透着畏惧之感,无人敢高声议论,更无人敢发出任何唐突的声音。
除去那高朋满座的大厅,庭院之中虽充满了仆从,却好似只有他同母亲是活着的一般。
那些人的眼眸之中充满了谦卑与顺从,毫无反抗与抱怨的心思,更不对外界生出些任何的好奇。
规矩的得死气沉沉,犹如器物一般,叫他生出难以言喻的拘束之感。
似乎,这里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处处是人,却没有几分生气。
而一旁的薛容见着明显有些心神不定的儿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
而后开口说道:“前些日子的时候,柔儿去了一趟那外来的僧庙中,如今信了那寺庙之中的佛祖一说,听了那一番前世今生的道理。
此后就长宿于庙宇之中,你若是惦念,大可前去看看她。”
久违的听到这个名字,薛良呼吸一滞,随后艰难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