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走廊的某个位置似乎还在滴着水。
墙上的骷髅也没取下来,地上的红色油漆也没冲洗干净。
万圣节早已过去,这地方却越来越像鬼屋。
祈无病站在楼梯口,把鞋底粘到的红漆狠狠的蹭到台阶上,他面无表情的数着数,“八百一十六,八百一十七,八百一十八,八百一十九......”
“数什么呢?”闻一从身后转出来,像个火星子似的直接点燃了祈无病脑子里的油桶,他咬着牙,“你在屋里干什么,掉厕所了吗?在吃屎吗?没吃饱吗?”
闻一“哎哎”笑了两声,塞给他一个厚厚的大包裹,“送你的逃脱大礼,花了点儿时间。”
祈无病火气瞬间就灭了,他掂了掂重量,可以,看来货不简单。
“我发现你住的这个楼离围墙最近,可以试试......”祈无病主动出主意。
闻一把手指伸到他眼前摇了摇,眼神很是认真,“千万别尝试翻墙,墙跟儿下面放的都是钢钉板子,掉下去就能扎成刺猬,很痛的。”
祈无病扫了眼他身上的绷带,“你被扎过?”
闻一摁着他的脖子往前走,生硬的转了话题,“今天的馒头还挺好吃的,你有藏一个吗?”
祈无病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拿,第二个盘子就被收走了。”
闻一经验很足,“那你肯定是吃太慢了,下次手快点儿,别让那厨子看见就行。”
祈无病再次点头,乖巧的稀奇,“现在去哪?”
闻一停下步子,神秘兮兮的指了指房子的边缘草丛,“咱们去那里头倒点儿东西。”
“倒什么?”祈无病有点疑惑。
闻一冲他眨眨眼睛,“就你怀里抱的。”他摸摸祈无病的脑袋,眼神清澈的好像被盛夏的雨冲洗过,“不仅要洒到这里,还要往窗台,地毯,壁画上洒。”
祈无病闻了闻手里的东西,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冲了出来,他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院子大门那儿走进来几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像是见不得人一样。
闻一把祈无病拉到自己怀里躲在了阴影处,他小声说,“前边儿走那人,看见没,捂最严实的一个,就是他要领养你。”
祈无病抬头看着闻一的下巴,“七号也被领养了,为什么会尖叫,会哭?难道不是件开心的事吗。”
闻一矮下身子,和他平视,这么近的距离里,祈无病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好像是点墨画出来的轮廓。
“你什么时候会哭?”
祈无病想了想,“我怕疼,很疼的时候会哭。”
闻一说,“所以,她为什么哭呢,因为被领养一点都不幸福,还会疼。比在孤儿院里受刑还要疼。你想受那种疼吗?”
祈无病摇头,“不想。”
“那干就对了。”
孤儿院的管理严格的可怕。
单靠祈无病自己,很难跑出去,不借用外力的话,根本没办法成功。
他死马当活马医,虽然不是很相信这个闻一,但还是想试试。
于是他听话的按照闻一的指示。
在深夜,把那一罐东西洒遍了整栋房子。
闻一整个晚上都没出现,直到半夜一点多才突然冒出来,敲响了祈无病的门,“身手挺灵活啊,位置全洒对了。”
祈无病揉了揉眼睛,看着他半瘸的腿,“你不就是看我灵活,才让我做的吗。”
闻一笑着摇摇头,“小家伙儿真是太聪明了。你如果念书,肯定是个大学霸。”
“大学霸是什么?”祈无病有好多词汇都不懂,有点懊恼自己的没文化。
闻一拉着他下楼,“就是书呆子。”
到了一楼大厅,祈无病又问,“书呆子是很厉害的意思吗?”
闻一“哈哈”笑了两声,“不不,是很傻的意思。”他把最大那扇窗户上的窗帘猛地拽下来扔到了中间的空地上,踩着凳子坐到窗台,把祈无病也拽了上去。
闻一背靠窗外的星光,和他对视,认真的说,“念过书的都是大傻子,我们这样儿的才最厉害。”
院子里的蝉一个劲儿鸣叫。
惊起了草丛里的几只萤火虫,它们在空中飞出各种各样好看的图画,把灰暗的房子都照的明亮起来。
温暖的光幕里。
闻一伸手捏了捏祈无病的脸,引诱似的开口,“想不想抽烟?”
炸弹都爆完了。
该塌的也都塌了,玻璃房暂时恢复了平静。
只是房底的裂缝却越来越大了。
灯已经灭完,只剩下祈无病脚腕上的红光,和他手腕上手表发出的绿光。
一红一绿,看着格外好笑。
寂静的地底,暗淡的光线。
祈无病听到闻观说,“歌没听够,你,我也没亲够。怎么办。”
没了光,他似乎脸皮更厚了些,“你总是主动亲我,我很开心。”
祈无病咳了一声,晃了晃脚上的环,“这警察还没找到咱位置呢?”
“等他们把头顶的石头挪开,你就踩着旁边的柜子爬出去。”闻观的手从黑暗里摸到祈无病的手上,“回家等我。”
祈无病狠狠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你打算留这儿睡一觉?”
闻观语气无奈,像往常一样温和,“腿已经动不了了,我上不去的。我在这儿等挖掘机来挖我。”
祈无病抓着他的手指玩,“那我跟你一起坐挖掘机走。”
“你先回家,我被弄出去后得收拾收拾,现在这幅样子太狼狈了,不好看。”闻观好言好语的商量。
祈无病冷冷一笑,“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现在知道害羞了。”
闻观晃晃他的手,像小孩儿似的。
半晌。
“祈无病,你怕我吗?”
“怕。”祈无病说。
闻观愣了一下。
“我很怕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很怕。”祈无病轻轻叹息,“像我这么怂的人,应该离你远远的,见着你就跑,省的动不动就发抖。”
“但是吧,我又忍不住想离你近点儿,越近越好,实在抖的不行了,就抱住,抱得紧紧的,等你把我暖热,我就不抖了。”
黑暗中。
闻观的嘴角悄悄地弯了起来。
“咣”一阵巨响。
玻璃房顶压着的一块石头“哗”一下被掀开了,传来袭珧的喊声,“观爷!祈无病!你们在吗?!听到的话就应一声!”
祈无病猛地抓住闻观的胳膊,“我们在!快弄个吊机把闻观吊上去!他的腿动不了了!”
袭珧语气有些着急,“吊车进不来!这里刚挖通!地基很脆弱!超出重量就会再塌一次!时间不多了!你想办法拖着观爷上到高台子上!我们把顶打开土就会埋过来!只能撑几分钟!”
祈无病已经匆忙起身用手腕上微弱的光找能支撑的东西,闻观想说什么,也被他急切的动作给堵了回去。
他从没见过祈无病这么慌乱过。
“这个不行......这个不行......这个......”祈无病跪在地上,用力拆着一面板子,“噼里啪啦”的声音没停过,“把木板弄断,分成好几块摞在一起,搭成小梯子!你单脚也能上去!”他一边说着,一边粗暴的掰着,用力的声音好像不是在掰木板,而是在撕手。
闻观挣扎着想要起身,“你放着我弄,你太使劲儿了,手会流血的,上面有很多勾刺,你给我,我有经验。”
“啥啥都抢,能不能给我点发挥的余地?”祈无病语气恶劣,恨不得跟他打一架。
话音未落,闻观已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费劲的挪到祈无病旁边,抓住了他的手,“慢慢来,别着急,我跟你一起速度会更快的。你别担心,这个房子很坚硬,不会有危险,多等等也没事。”
祈无病的情绪平缓了些,手上的力道也松了松,“我提前跟你说好,我,要跟你一起出去,如果一会儿临门一脚快见天日了,你突然来个你要诈死,不跟我走了!我告诉你,立刻分手!绝对没有转圜余地!”
闻观轻笑两声,“好。”
简易的木板楼梯并不怎么结实。
闻观忍着腿上刺骨的疼痛踩了上去,边挪边说,“长教训了,以后不会私携枪支攻击他人了,这报应来得真快。”
祈无病护在他身后,语气更加恶劣,“我警告你,你要是一会儿给我搞突发情况,抗拒救援,我会让你知道真正的报应怎么写!”
闻观表情淡定,“我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想遁地溜走那比喝水都简单。不过,你既然想让我光明正大的走出去,那我就听你的,大不了我去蹲几年,你老实在家等我,别出去摘嫩草就行。”
祈无病“啧”了一声,“那就看你有没有好好改造了。”
闻观握紧他的手,“你是不是特别担心我的安全?”
祈无病握的更用力,“别废话,慢慢踩。”
“快!打开了!小型机械手承重低!先上来一个!”光线洒落,像灌进了一束白泉。
祈无病跟着光攀到柜台上,一把抓住闻观的胳膊,“快!踩我!我把你托上去!”
闻观皱了皱眉,身体没有动,他已经没力气了,腿完全动不了,这个时候,还明显听到有东西碎裂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看,不仅是柜子在摇摇欲坠,整个玻璃房都开始晃起来,地底的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宽了一倍。
他冲袭珧喊了一声,“快拉住祈无病!他离的最近!”
祈无病愣了一下,脸色瞬间黑了,“他在放屁!袭珧!你快......”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一双冰冷的机器抓住了胳膊,脏话在这一刻全跑了出来,“我操!抓错了!袭珧你脑子进屎了?!先救闻观!他腿受伤了!放开我!别他妈救我了!我操!”
机器听不到,还在缓缓上升,他的手不愿离开闻观的胳膊,抓的越来越紧,指甲都变成了苍白色。
“抓住我!闻观!你干什么?!”
祈无病看着他覆上自己的手背,玩似的捏了捏。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真的动不了了。你先出去,我再等一会儿,好不好?”闻观抓起他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极尽温柔。
他抬眼看过来,光线透过他的睫毛,映着泉水般的瞳孔,好像变透明了。
“祈无病。”他说,“听话,松手,我会去找你的。”
两人距离越来越远。
他看到闻观微动的唇角,他在重复一句话。
“不要讨厌我。”
视线朦胧。
祈无病似乎回到了那个夏季的夜晚。
“想不想抽烟?”缠着绷带的少年凑近他,眼底光辉流动。
祈无病看着他的眼睛,“抽烟是什么?”
闻一从兜里掏出一根细长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咬在嘴里,像呼吸一样呼一口,就会......”
祈无病像是被蛊惑,“会怎么样?”
“张嘴。”闻一说。
祈无病听话的动了动嘴唇。
闻一把那根叫“烟”的东西放到他嘴里,拿出一根火柴,不知道在哪划拉了一下,微弱的火苗“嚓”就亮了。
祈无病咬着没什么味道的软棍儿,看着眼前的火苗眨了眨眼睛。
“准备好了吗?我要点了。”闻一绷带后的眼睛弯起一个弧度。
“嗯。”祈无病点头。
“你个傻子。”闻一突然拉开距离,指间的火柴闪烁两下,他把脸上的绷带扯开,露出了那双狭长的眼睛。
“小孩儿可不能抽烟。”
火苗转着圈被弹了出去,像院子里的萤火虫一样,落在了地上的那团红色窗帘上。
仅一秒。
火苗猛地变大。
像炸开的烟花,绵延出波浪,在大厅里流出一片火海。
祈无病嘴里的烟掉了下去,愣愣的看着这一幕。
闻一揽住他的肩膀,附在耳边低声问道,“好看吗?”
祈无病挣开他就要往楼上冲,再怎么没常识也知道火的可怕。
它会迅速烧毁整栋楼。
闻一没有拦他,靠着窗户欣赏翻腾的火花还有祈无病仓皇的背影。
看着那傻小孩儿摔在台阶上,闻一没心思欣赏了,忍着脚腕的疼跑了过去。
他把祈无病扶起来直接扛出了一楼大厅。
祈无病狠狠的捶打着他的背,低吼着,“我的狗在楼上!我的狗!你放下我!我要去救我的狗!”
闻一终于停下步子,把他放了下来。
落脚是软软的草丛。
“在这儿等着,我去把狗带出来。”闻一说完转身又冲进了房子里。
祈无病正要追上去,就被人拉住了胳膊,“别添乱了,一哥可以的。”
他转头,看到了九号,还有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他们坐在草丛里。
每个人手里还都拿着两个馒头。
一边吃,一边看着熊熊燃烧的大房子。
“你们,早就知道会着火?”祈无病低声问。
九号缓缓点头,“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逃出去。我和一哥现在是重点监视对象,因为一哥实验了太多次,浑身都是伤,已经引起了怀疑,而且也没办法去爬上爬下的倒汽油。只能让你帮忙,但又怕告诉你实情,你会害怕,所以只好......”
祈无病没吭声,只是盯着大厅门口,紧紧地盯着。
终于。
一个一瘸一拐的影子抱着一只大狗跑了出来。
狗倒是没事,闻一的身上却烧到好几块。
绷带散落的七七八八,露着那些可怕的青紫疤痕。
他瘸着走到祈无病面前,把狗放在地上,有些疲惫地说,“绳子被它咬断了,你得看好它,不然......”
话还没说完,大狗猛地挣脱,跑了。
祈无病的手瞬间僵住,他看着那条狗疯了似的背影,疑惑地问,“它要去干什么?”
大狗毫无畏惧的冲进了火海。
同时,祈无病也听到了像是院长儿子的尖叫哭喊声,嘶哑又凄厉。
大狗的身影消失了。
红色笼罩了整栋房子。
祈无病抬起头,看到每扇窗户都燃着大火,有人在痛苦的挣扎翻滚,拍打着窗上的玻璃。
火舌吞噬,渐渐把那些影子和尖叫声也全都包裹了起来。
“楼上的是谁?”祈无病问。
沉默蔓延。
许久,闻一说,“院长和她的儿子,还有来领养的客人。”
祈无病没作声,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火山巨人。
好像听到了它吞咽的声音。
“不要难过。”闻一眼神冷淡,慢条斯理的缠着手上的绷带,“狗的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养不熟的。”
祈无病面无表情的转身,想离开。
闻一拉住他,把他拽了回来,“怎么,很生气?这是它自己的选择,你为什么要生气?”
少年身后,尖叫狰狞的火舌张牙舞爪,像朵地狱深处的花。
他却和这些恶之花格格不入,嘴角勾着,眼神依然清澈干净的让人忍不住靠近。
他说,“你讨厌我?”
祈无病想起了自己那时的回答。
“嗯,很讨厌。别再让我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