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蚊子太毒,一咬一个大包,宁宁半夜被蚊子咬醒了,在崔红梅的巨大鼾声中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悄悄下了床,她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看着门外的宁家村。 乍一眼望去,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古镇。 黑瓦白墙的徽派建筑,房子与房子之间紧密相连,家家户户都是翘角勾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沿着狭窄细长的道路走过,一路经过一座进士牌坊,两座贞节牌坊,最后抵达一座祠堂。 进士牌坊跟贞洁牌坊都已被风雨侵蚀的不成样,只有眼前的祠堂,张灯结彩,如火如荼,一群人天没亮就在门前忙乎,一座木制戏台在他们手中平地而起,老村长正指挥着他们,忽然有人指了指宁宁的方向,他回过头,笑道:“哎呀,宁家闺女,你怎么来了?”
“……我出来买早饭。”
宁宁随便编了个借口,然后看着眼前的戏台说,“这是在干嘛?”
“搭台唱戏呗。”
老村长笑眯眯的说,笑容让宁宁有点浑身不自在。 “戏台什么时候搭建好啊?”
宁宁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请了什么人来唱啊?”
“给老祖宗看的戏,怎么能让外人来唱?”
老村长摇摇头,“傩舞戏,咱们自己人演,自己人唱。”
忽又抬头看着宁宁,笑容古怪:“你也是自己人,你也得演。”
宁宁愣住了。 “……宁宁!”
宁玉人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她回过头,见妈妈快步朝她走来,额头上微微见汗,似乎是一路跑着来的。 将宁宁往身后一拦,宁玉人护犊的母鸡一样,又警惕又慎重的对老村长说:“我也姓宁,这次的戏我来演。”
老村长摇摇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只是生了个女儿,没有嫁人。”
宁玉人打断他的话,态度颇为强硬。 宁宁看看老村长,又看看妈妈。 曾经的她没有遇见过这一幕。 上回她虽然也跟着下了乡,但依然保持在城里养成的坏习惯,早上八九点钟还在赖床,起床以后,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吃饭的时候,妈妈状似随意的说了一句:“我要在一个月后的祭祖仪式上跳傩舞。”
本来宁宁也要一起呆到一个月后的,但她娇生惯养,既受不了乡下的毒蚊子,也受不了小村的枯燥生活,所以闹着要回去,宁玉人似乎也不想让她在这里多呆,很快就找人开车过来,把宁宁给接走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宁宁就不知道了。 对了,过来接她的人好像是…… “你怎么说?”
老村长的话打断了宁宁的思绪,他盯着宁宁的眼睛问,“你想让你妈妈代替你吗?”
宁宁心中一动。 代替这个词,微妙的让人感觉心里不安。 宁玉人背地里扯了一下她的衣服,但宁宁装作没感觉,天真懵懂的对老村长说:“可我从来没跳过傩舞,才一个月时间……能行吗?”
“别人不行,你行!”
见她口气松动,老村长大喜过望,“谁让你们宁家人在傩舞中的角色一直是……” “别说了。”
宁玉人忽然一声尖叫,见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活计看着她,她脸色难看的笑笑,抓住宁宁的胳膊说,“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回头再给你个准信。”
说完,她拉着宁宁匆匆往回走,沿途遇见的村人都热情的跟她打招呼。 “哎呀,宁家闺女,这么早就出来了啊,吃了没?”
“宁家闺女,没吃来我家吃吧,刚做好的瓦罐汤。”
“还是来我家吃吧,宁家闺女,我给你下面条,面里埋土鸡蛋,想吃几个吃几个。”
宁家闺女,宁家闺女,妈妈是宁家闺女,她也是宁家闺女,所以他们在喊谁? 因为一直活在母亲的光环之下,所以曾经的宁宁下意识的认为村民的热情是针对宁玉人。 而今,才发现他们的目光全都越过了宁玉人,停留在自己身上。 “砰!”
木门紧闭,将村人们的视线关在外面。 苍白蚊帐抖了抖,床上的崔红梅翻了个身,继续发出鼾声。 “……妈妈。”
宁宁喘了两口气,问,“宁家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别多问。”
宁玉人硬邦邦的说。 “你不说,回头我问别人。”
宁宁说,“比如村长,他肯定愿意告诉我。”
“……他的话你最好少听。”
宁玉人皱起眉头,见宁宁一脸倔强的看着她,无奈叹了口气,拉着宁宁在桌子旁边坐下,胖茶壶倒了两碗茶,她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淡淡道,“傩舞,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是一种古代流传下来的祭祀舞,不同地方样式不同,村子里的这个,年头很久,大概可以追溯到宋明那段时间……” 她又端起碗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宁家人在这个傩舞里的位置,是神。”
“什么神,分明是鬼。”
宁宁跟宁玉人两个循声望去,见床上的外婆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侧身蜷窝在帐子里,一边打呵欠一边对她们两个说:“真是的,你们说话能不能出去说,吵得我睡不着。”
宁玉人跟宁宁对视一眼,问她:“妈妈,你怎么说是鬼?”
“不是我说的,是你爸说的。”
崔红梅继续打着呵欠道,“他老说这个傩舞不能再跳了,跳的人是鬼,看的人也是鬼,真是的,红色年代,这种话也能乱讲?亏得是在村里,亏得他姓宁……” 崔红梅有事没事就爱编排别人的不是,尤其是自己亲人的不是,但她毕竟是在这个村子出生,在这个村子长大的,摘掉她话里的埋怨,渐渐也就还原出了村中傩舞的真相…… 曾几何时,宁家村的每个人都会跳傩舞。 并且根据姓氏不同,每个人跳的角色也不同,宁家人从建村至今都只跳一个角色——神。 但建国以后,有一阵子风声鹤唳,甚至有外村人举报宁家村的人集体跳大神,为自保,村子停了年年都有的傩舞祭祖仪式,不再在明面上跳,私底下却还是把傩舞当成一个传家的手艺,一代一代的传给家里的子子孙孙。 直至后来改革开放,傩舞申遗成功,村子才又恢复了过去的传统,每隔几年就要举行一次傩舞祭祖仪式。 “但已经丢掉的传统,想再捡起来有些难咯。”
崔红梅说,“特别是最近这些年,进城打工的人太多了,好多年轻人都不肯跟家里的长辈学傩舞了。”
说到这里,她瞟了眼宁玉人。 宁宁眨了眨眼睛:“外婆,你的傩舞肯定跳得很好咯。”
“当然!”
崔红梅游移了一下眼睛,看起来有些心虚,“……我年轻时跳得很好,否则你外公也不会看上我,现在我老了,跳不动了。”
“妈妈也会?”
宁宁又转头看着宁玉人。 宁玉人犹豫了一下:“会一点,你外公教过我,不过没教完,他就病逝了。”
“我可是一点都不会。”
宁宁看着她们,“为什么村长执意要我上?”
宁玉人跟崔红梅对视一眼,也都百思不得其解。毕竟宁宁的外公去世的太早,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没来得及交代清楚。 崔红梅的眼珠子骨溜溜一转,忽然笑道:“我知道为什么了?”
“你孩子都有了,就算没结婚,也是泼出去一半的水。”
她对宁玉人说,然后视线一转,转到宁宁身上,“你就不一样了,既姓宁,又还没嫁人,我估计那些老不死的想要把自己的孙子侄子什么的介绍给你。”
宁宁嘴角抽搐:“没那么狗血吧?”
“你还年轻,又不是这个村子土生土长的,你不懂。”
崔红梅越说越精神,索性坐起身来手舞足蹈,“在你眼里屁都不是的东西,在那群老家伙眼里跟皇帝的宝座没什么区别。你等着看吧,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肯定会给你介绍对象,如果成了,那宁家人的面具就顺理成章是他们家的东西了。”
“面具?”
宁宁楞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事怎么又跟面具扯上了关系。 “你以为?傩舞都是戴着面具跳的,村里每姓人家的面具都不一样。”
话到这,崔红梅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起来,咱们家的面具呢?”
三个人开始翻箱倒柜起来,一楼没找着,琢磨着要上二楼,木头做的房子,风雨吹打了几百年,便跟人一样,渐渐老迈腐朽,脚踩在木质楼梯上,像踩在一团会往下陷的烂泥巴里,宁宁上去了两次又下来了,实在没胆量走这样的楼梯。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过后。 开门以后,老村长杵着拐杖站在外头,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眼,笑眯眯的说:“在打扫房间啊?”
三人齐声应是,这个时候倒有些母女范了。 跟她们随意唠嗑了几句之后,老村长回归正题,对她们说:“晚上一起到我家来吃饭,我家里已经摆了宴席。”
“这怎么好意思呢?”
宁玉人礼貌回绝,“昨天才在您家里吃过宴了,真的不需要这么客气。”
“我不是跟你客气。”
老村长笑眯眯的说,“昨天的演戏是给你们接风洗尘的,今天的宴席……” 他慢慢转头盯着宁宁:“是专门给你准备的。”
他走后,三人面面相觑,崔红梅翘起一边唇角,得意笑道:“被我说中了吧,老家伙要给你介绍对象了。”
宁宁并不把她的话当真,可夜里去村长家的路上,又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村里没有路灯,一路照亮去村长家路的,只有一盏盏车灯。 “……怎么这么多车?”
宁宁喃喃问道。 村子里的路很窄,窄的没办法两辆车并行,所以一条长长的车队如同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长蛇,从她身旁蔓延向看不见的尽头。 不断有车门打开,从里面走下来一两个,或者两三个陌生面孔,个个衣冠楚楚,看起来像个成功人士,或者成功人士的子孙。 “啧,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崔红梅扁扁嘴,“衣锦还乡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里人人如此。”
宁宁原以为她嘴里的“人人如此”是夸大其词,可进了村长家之后,才惊讶的发现,这居然是一句大实话…… 聚在村长家的人太多了,有些能进屋,有些只能坐在院子里,树梢上挂着垂着长流苏的灯笼,灯笼在跟流苏在夜风中轻轻晃悠,晃悠的光照在院子里的大圆桌上,桌子上的大鱼大肉上,以及桌子旁的一张张面孔上。 在那张张面孔里,宁宁居然看见了许多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或者财经新秀,或者文界泰斗,最差也是个大□□史上最高奖金得主,平时都只在报纸上出现,平时也没见他们有什么联系,今天怎么都凑到一块来了? 难道真如崔红梅所说……他们都是衣锦还乡的人? “啊,你来了。”
村长的儿子从里面迎出来,“爸爸还有各位叔叔伯伯等你很久了,快点进去吧。”
那一刻,宁宁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 耳边,窃窃私语声四起。 “她是谁?”
“是宁家人吧。”
“为什么我们坐在外面,却让她一个小辈坐里面?”
“嘘,小辈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人家可是……”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说话声却压得越来越低,嗡嗡嗡好似一蜂箱的蜜蜂。 宁宁既不想被他们议论,也不想进去跟叔叔伯伯们把酒言欢,合唱一曲夕阳红,但她更不能拒绝,这时宁玉人在她背上拍了一下,笑着说:“进去给各位叔叔伯伯敬个酒,敬完就出来。”
这话给了宁宁一个台阶,她松了口气,点点头:“好。”
她一个人朝主屋走了过去,村长的儿子只带了她一会路,然后离门一米远就停了下来,态度恭恭敬敬,仿佛接下来的路他不能走,只有宁宁跟某些人能走。 宁宁看了他一眼,然后自己走过去,慢慢推开了眼前的雕花木门。 光从里面漏出来,流泻在她脸上。 对面是一张长桌,主座是老村长。 随着流泻在宁宁脸上的光线越来越粗,随着门扉朝两边越开越大,她看见长桌左右各坐十几人。 当门完全打开,那群人刷的转过脸来看着她。 每个人脸上,都佩戴一张面具。 烛火摇曳,投在面具之上,或人或鬼,或妖或怪,皆在晃动的烛影中对她笑,竭尽妖异。 半晌之后,一声轻笑。老村长将脸上的面具向上掀起,对宁宁笑道:“怎么,你家大人没跟你讲过村子里的规矩吗?这种所有人都参加的宴席,各个姓氏的代表都要戴着面具来的。”
宁宁老实交:“我家里的面具还没找到。”
长桌上立刻一阵喧哗,老村长将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哒哒哒的示意众人肃静,然后语重心长的对宁宁说:“回头你赶紧找,找不到就来找我,我让村子里的人帮你一块找……好了,你先坐下。”
宁宁乖乖在他左手边坐下了,屁股刚沾上凳子,就开始寻思着找什么借口出去。这边村长又杵了杵拐杖,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然后环顾席上的人,感叹一声:“就差一个人了。”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感叹。 “是啊,连宁家人都回来了。”
“难得凑这么齐。”
“以后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惜啊可惜,就差了这么一个,不然就能演一出完整的戏了。”
宁宁实在是好奇,于是小声问身边的人:“你们在说谁?”
那是个戴着鹿角面具的人,远看是兽,近看……还是不大像人,他深深看了宁宁一眼,压低声音解释道:“咱们村子里,一个姓氏扮演一个角色,扮神的,扮人的,扮鬼的,都在这里了,只缺最后一个——杀鬼的!”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 “谁啊?”
村长正要发怒,“谁让你闯进……” 话音一顿,他跟其他人一样,瞪大眼睛盯着对方的脸。 “抱歉。”
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门口,背影在身后拉得极长,他慢慢抬手摘下脸上那张雪白无垢的面具,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来晚了。”
熟悉的声音…… 宁宁愣愣看着他面具下那张风尘仆仆的脸。 ……怎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