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回到电影院内。 虽然被陈导订下来作为宣传场地,但是也只是在首映式当天使用罢了,所以平时的时候还是继续用来招待客人。 陈导看过场地以后,已经离开了,他走后,电影院开始放一部青春文艺片。 片子大概很烂,所以宁宁进来的时候,偌大的观众席上,三三两两点缀着几个观众,数量已经少的可怜,宁宁进来的时候,还有一个起身离开,与宁宁擦肩而过。宁宁把路让给他,然后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我到了。”
观众席里举起一只胳膊,摇晃了两下。 宁宁走过去,在对方身边坐下。 曲宴对她友好一笑,正要开口说话,身边的曲老大淡淡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好吧。”
曲宴很听他的话,立刻起身让座,“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他走了以后,宁宁跟曲老大之间空出了一个位置,但是两个人都坐在现在的座位上没有动,谁也不肯起来,谁也不肯坐过去。 “最开始的逃票惩罚,不仅是用来惩罚逃票人的。”
宁宁盯着对面的屏幕,说,“同时还是用来惩罚守门人的。”
守门人收受了赵大的贿赂,让赵大在没有票的情况下,看了十几场戏,戏中涉及到的人物不下百人,而且赵大还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这个举动似乎激怒了人生戏楼,于是在最初那场逃票里,赵大是逃票人,而守门人被强制选为惩罚人,曾经关系好到差点斩鸡头做兄弟的两人,在这场戏里反目成仇,为置对方于死地几乎拼尽全力。 “守门人平时受人生电影院保护,除了电影院自己,没人能伤害他,杀死他,只有在《逃票》这部戏里……”宁宁转头看着曲老大,“守门人是不受保护的,是可以被别人杀死的。”
赵大就成功的杀掉了酒鬼守门人,毕竟守门人也是人变的,如果没有电影院照应,比的就是作为人的凶狠跟狡猾,酒鬼守门人不幸输了,不过赵大也好不到哪里去,新守门人滴酒不沾,不吃他那套,赵大怎么也进不去戏楼,直到有一天,他去邻居家偷酒的时候,顺手拿了桌子上一张人生戏票…… “就这些?”
曲老大淡淡道。 宁宁愣了愣。 “你特地过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曲老大坐在观众席上,望着荧屏方向嗤笑一声,“这些我早就已经知道了,你又不是没看见,电影院理还有一些穿着古装的老人在呢。”
那些穿着打扮似古代仕女,落魄书生,九品官员的人,大多数不是在角色扮演,而是在本色出演,他们穿着什么时代的衣服,他们就是什么时代的人,带着自身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故事。 宁宁沉默一下,说:“知道你还这么干,你恨别人,别人也恨你,你想杀别人,别人也能杀你。”
“那你去啊。”
曲老大转过头来对她笑,“我猜他们还不知道这事,你去告诉他们吧。”
宁宁登时卡壳了。 “……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劝,你就是不听呢?”
她忍不住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真的宁儿?”
她看着他,难过的问:“你已经不把我当成女儿了?第一个女儿不行,第二个也不行?”
死,撼动不了曲老大,怀柔,让他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摇摇头。 “反正当我女儿也没什么好处,我已经不能给你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穿的,还有对你言听计从的丈夫了,干脆,你别再喊我爸了。”
曲老大无奈一笑,“也别再劝我了,毕竟……你又不是真的宁儿。”
这话说得让宁宁心冷。 她看着彼此之间隔着的那个座位,忽然恍然大悟,他们已经不再亲密无间,他们中间隔着的不是一个座位,而是一个人。 这时候,荧幕里头,男主角不幸中弹了,因为心牵女主,所以楞是憋着一口气没死,跨越了半个中国,见到女主之后才哎哟一声,伤口开始喷血,这如魔似幻的剧情惹得观众席上响起一片笑声。 曲老大没有笑。 “而且我真的不怕死。”
他仰面望着荧幕,光影在他的面具上晃动,像火焰的倒影,“早在那把火里,我就已经被烧得剩最后一口气了,这一口气是为陈家人留着的,不管结果如何,我只想出了这口气。”
看来他是真的不怕死,所以他违背了电影院的规则。 电影还没放完,曲老大已起身离开,在他身后,宁宁坐在观众席上发呆,过了好一会,才低头翻开腿上的文件夹。 人生电影院的规则不是一成不变的,像人一样,像精密的机器一样,会自检自省,一旦发现自身有漏洞,就会打补丁修正。 巧的是,似乎每次打补丁的时候,都会更换一个守门人。 反过来说也可以,每一次守门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欲望,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电影院就会挂上红色灯笼。 “你到底知不知道,电影院门口挂了红灯笼,那是它给你的警告。”
宁宁喃喃道,“你再这样下去,它就要换守门人了。”
至于曲老大打算违反哪一条规则?只怕是……不能杀死逃票者这一条。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 同样是这家电影院内。 名流汇聚,座无虚席,放眼望去,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工作人员不得不一个个重新检票,然后把混进来的那些逃票者带出去。 后台一片忙乱。 “我的头饰呢,我的头饰去哪了?”
“快,快帮我看看,我的眉毛是不是画歪了?”
“都准备好了吗?要上台了。”
宁宁也在后台。 因为演的是舞台剧不是电影,所以妆容极为夸张,浓艳华丽的色彩铺在脸上,像戴着一张威尼斯面具。 “他十有八九会在台上对你下手。”
宁宁对陈双鹤说,“你要小心,保护好自己,发现不对劲你就跑观众席里去吧。”
又对石中棠说:“你保护好他。”
陈双鹤跟石中棠两个对视一眼,石中棠笑着问她:“怎么了?搞得跟托孤似的……曲老大跟你说了什么吗?”
宁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劝过他,但是劝不动。”
宁宁叹了口气,望向曲老大方向,“这次演出,十有八九是要出事的。”
曲老大远远望了她一眼,随曲宴上了台。 一片掌声之中,帐幔朝两边打开,露出背后的法庭。 法庭极为昏暗,法官席,原告席,证人席上都没有人,只有被告席上坐着一个白发男人,是扮成老人的曲宴,他穿着一件极为破旧的中山装,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 一声法槌响起,威严的声音随后响起:“朱宴,你为什么要杀死罗密欧?”
“罗密欧?”
曲宴重复一声,慢慢抬起头来。 “你先用卑鄙的手段夺走了他的财产,污蔑他的名声,让他从人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
那个威严的声音说,“然后你杀了他,像杀死一只老鼠那样,为什么?”
“为什么?”
曲宴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抬头望着法官席,抬手怒吼道,“因为他杀死了我的女儿!!”
“胡说!你的女儿明明是出车祸死的!”
“如果不是他带着我的女儿私奔,如果不是私奔路上出车祸,我的女儿怎么会死?”
曲宴愤怒的喊,“他只救了他自己,却没有救我的女儿!我可爱的,可怜的,朱丽叶……” 一声叹息在他身后响起:“爸爸。”
曲宴飞快转过身去,见穿着白色婚纱的宁宁站在他身后,手里抱着一团血红色的捧花,鲜血不但染红了捧花,也染红了她身上的婚纱。 “朱丽叶!”
曲宴朝她伸出手,可是宁宁却怀抱捧花,低头从他身旁走开了,她没有走向后台,而是一路走向舞台,在观众的惊呼声中,走到了观众席里。 陈导同样坐在观众席中,因为众人的惊叹,而微微翘起嘴唇,身旁的李善竹恭维他:“陈导,这次的宣传又成功了……嗯?”
宁宁路过为她准备好的“鬼魂专座”,淡淡瞥了一眼,没有落座,而是抬脚朝门外走去。 陈导从观众席里站了起来:“你去哪?”
宁宁回头看了他一眼,索性提着裙子开始跑了起来。 “哎呀。”
“不好意思。”
路上不小心跟人相撞,宁宁道完歉,楞了一下,对面站着宁玉人还有少女时期的宁宁。 宁宁看了她们一会,忽然发现陈导从对面追过来了,急忙转身跑路。 “啊,玉人,你来了啊。”
“麻烦叫我宁小姐,谢谢。”
陈导没有追过来,宁宁顺利跑出了门,费力摆脱了门口的记者之后,她坐上了的士,然后才有空接陈双鹤的电话。 “你去哪?”
陈双鹤问。 “我的戏份已经演完了,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宁宁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人生电影院。”
每个时代都有人生电影院,这个时代也不例外,宁宁小心翼翼的走进去,生怕自己一进来,就直接回到现实,好在《逃票》情况特殊,她松了口气,抬头看着眼前漆黑的屏幕。 三十天的时间,足够她做很多事情,比如把李老师给她的文件夹看完。 前人留下了许多有关于人生电影院的讯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条莫过于…… “我要见你的主人。”
宁宁说。 按照前人的记载,电影院可不是无主之物,在许多志怪小说中,在许多前人笔记中,人生戏楼里除了有面具,面具人,守门人,还有一个楼主。 关于楼主的记录很少,根据记载来看,楼主似乎并不是一个人,换一个时代换一个人,若逢乱世,有时候会换上四五次,由此可见,楼主们都是血肉之躯,八成都是凡人。 宁宁等了很久,电影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所有的面具人都潜伏在黑暗中,透过面具,无声的注视着她。 “如果你现在没有主人的话……”宁宁死死握着拳头,因为紧张,她的声音略显沙哑,“我愿意接受你的考验……” 铤而走险,不得不为。 有谁能阻止守门人,有谁能命令守门人,除了电影院自身,就只有楼主了。 根据手头的资料,自民国末期到现在,有关楼主的记载再也没出现过,这是否意味着……上一位楼主已经死了?现在的人生电影院已经是无主之物了? “如果我通过考验的话……”宁宁赌徒一样看着对面的屏幕,除此之外,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没有其他的……可以从源头上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请,让我成为你的主人。”
话音刚落,电影院内忽然落下一道光柱,笔直照在宁宁身上,突如其来的光让宁宁眯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结果她退到哪里,光柱就随她到哪。 啪,啪,啪。一个面具人缓缓鼓起掌来,身边的面具人仿佛受他感染,也跟着一起鼓起掌来,在他们此起彼伏的掌声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那个声音宁宁听见过,在面具人的狂欢之夜上响起过,音质很怪异,一会儿像孩童,一会儿像少年,一会儿像青年,一会儿像老人,最后定格在青年的嗓音上,慢条斯理的问她:“你是否愿意赌上你的全部人生,接受我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