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快降下,秦王处置完太极宫的事,又到宫中探望董贵嫔。
我自然不打算跟着他去,离开太极宫之后,我原本打算回公子的宅院里,不想还未出宫门,有军士匆匆地跑来找到我。
“夫人,”他说,“龚将军让小人来告知夫人,那左卫殿中将军耿兴,方才意图自尽,被人发现,拦了下来。”
“哦?”我讶然。
据军士说,龚远如我吩咐,将白庆之从宫狱里提出来,照料了伤情,和耿兴关在一起。同时,他派了两个军士在屋里盯着二人,寸步不离。除此之外,他还十分认真地给耿兴戴上了镣铐,防止他逃跑。
如我所愿,有白庆之在,耿兴好好地待着。不过就在方才,他听闻了城外诸侯兵马被打退,赵王彻底败给了秦王这事,突然朝柱子上撞去。
幸好他手脚上的镣铐碍事,动作迟缓。白庆之警醒,一下将他扑倒。
我听着军士禀报,心中叹一口气,随即往关押耿兴的宫室而去。
囚禁二人的屋舍就在太极宫附近,原本是给当值禁军歇宿之用。门前守着几个军士,都是龚远手下,见我到来,纷纷行礼。
我进门去,一眼就看到了被绑得结实的耿兴。他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白庆之坐在榻上看着他,发着呆。听得动静,白庆之抬头看过来。
他不认得我,我也不多理会,径自走到耿兴面前。
“将军这两日过得可好?”我开口道。
我的脸上不曾易容,不过声音仍是原来的声音。耿兴大约听了出来,忽而抬眼,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眼,有些狐疑。
“怎么,”我说,“阿生不过是换了张脸,将军便认不出来了?”
耿兴面色一变。
我不多废话,道:“我有话要与将军说,请将军移步到隔壁。”说罢,我向旁边的军士点点头,两个军士上前,将耿兴脚上的绳子解开,又把他拉起来。
“你带他去何处!”白庆之显然已经明白了我是谁,从榻上暴起,被军士按住。
“庆之,莫担心。”耿兴声音憔悴沙哑,冷冷地看着我,“你我连死都不怕,更不必怕他。”说罢,他挣开军士的手,自往门外而去。
隔壁的厢房里已经点上了灯,我和耿兴入内之后,将门关上。
耿兴的手仍然捆着,昂首立在室中,看着我。
“听说将军方才想自尽?”我说。
耿兴没答话。
“将军恨我么?”我问。
耿兴的目光毫无波澜,少顷,转开头。
“是我鬼迷心窍,害了大王。”他说。
我颔首:“将军大约想过,若当初不曾听信我的话,当下会如何?不若与我说说。”
耿兴沉默不语。
我接着道:“将军不愿说,那我来替将军说好了。将军若当初便将我拿下,扭送到赵王面前,白将军说不定可清洗了冤屈,而后,将军率领禁军与进宫来的北军死战,保卫赵王。不过北军有数万人,将军和白将军就算死战也难敌;赵王就算从北军的手中逃脱,他也不会离开雒阳,势必领着诸侯兵马与北军大战,无论胜负,最终也仍会遇到秦王。”我看着耿兴,“故此事最要紧之处,并非在于你我生死,而在于赵王是否敌得过秦王。以将军看来,赵王敌得过秦王么?”
耿兴怒道:“忠义之事,岂可因成败而改?”
我冷笑:“将军所说的忠义,不过是将军对赵王罢了。北军数万人入宫来,就算禁军拼死抵抗,也不过是枉死许多兄弟,落下一样的结局。将军所说的忠义,自可让将军心中好过些,可与将军手下的禁军性命相较,不知孰轻孰重?当下无论是赵王全家、白将军以及将军手下的弟兄皆健在,将军却以此为耻,以为他们死了更好么?这些人都是赵国人,家室父母现在还等着他们回去,若回去的只剩尸首,不知多少人因此哭泣断肠。在将军眼里,这惨状,竟是比当下更好么?”
耿兴定定地瞪着我,眼圈通红,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将军。”我的语气缓下些,道,“岂止是赵国军士,北军的军士也一样,一人死去,几家缟素。而天下百姓更是如此。将军从军日久,自知晓这诸侯倾轧,多少人家因为这些不义之战破碎,百姓流离,无处葬身。中原近来这瘟疫是如何起的?凡战乱之处,尸首遍野,掩埋尚且不及,战乱又起,瘟疫如何不来?将军对赵王忠心耿耿,难道就不曾为这些军士和百姓心疼过?”
耿兴沉默了一会,道:“我忠于赵王,亦是为天下计。”
我冷笑:“是么?赵王若当真胸怀天下,朝中的旧臣怎么纷纷投往扬州?扬州的圣上不过发了个诏书,他们都未见真容,赵王也说那是假冒的。他们为何不听赵王的话,决意往扬州去了?将军,赵王若真有那圣君之相,何以如此不得人心;将军非愚钝之人。赵王得了雒阳之后,所作所为将军都看在眼里,将军以为,雒阳百姓跟了赵王,日子是愈发好了还是愈发不见了奔头?赵王这些年为了增兵备战,在赵国横征暴敛,将军若真为赵王殉死,不有几个赵人会称赞将军忠义?再说赵王那领兵的才能,远的便不说了,便说近的那河间王,赵王拿着王师跟他打,胜了几场……”
“莫说了!”耿兴突然喝道,“你无非是要劝我投秦王!”
“投降?”我摇头,“不瞒将军,以赵王素日战绩,只怕将军就算要投秦王,秦王也未必会收。”
耿兴瞪着眼,面色一下涨红:“你……”
“我说这些,不过是想提醒将军,莫将自己看得太过要紧。”我说,“秦王不会杀赵王,他们一家日后仍会安安稳稳地活到老死。将军死是容易。将军非要以死明志,我必不阻拦。不过将军须得想清楚,将军若自尽,如今的这些愧疚,便要白将军去背负,不知将军又置他于何地?”
提到白庆之,耿兴定住。
我不再多言,上前去,将他手上的绳子解开。
耿兴看着我,神色不解。
“将军走吧。”我说,“秦王已赦免了将军和白将军,你二人回府中收拾收拾,去留自便。”
说罢,我不再逗留,转身开了门,离开厢房。
走出门外的时候,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些宫室中特有的阴凉气味。
我深吸一口,望着头顶半掩在云里的月亮,只觉今日着实漫长,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轻松些的感觉。
正要再往前走,忽然,我发现廊下站着一人,待得他踱出来,在月光下露出面容,我不由地愣了愣。
秦王。
“殿下在此处做甚?”我瞪起眼,吃惊地问道。
“无事,闲来逛逛。”他神色悠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厢房,“说完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说完了。”
心想,他莫非刚才一直在外头偷听?再看向廊下的军士,只见他们正将眼睛瞟过来,遇到我的目光,随即收回,若无其事。
“回去吧。”秦王也不解释,径自往外面走去。
一辆马车停在宫道边上,模样普通,旁边守着几个秦王的亲随,颇是面熟。
“殿下,霓生姊姊。”冯旦也在,看到我,笑嘻嘻地撩起车帘。
我见状,即刻对秦王道:“我到元初宅中去住。”
“嗯?”秦王看了看我,“又如何?”
“元初家宅与殿下府上不顺路,我自己回去便是。”我说,“明日,我再去向大王细细禀报雒阳之事。”
“雒阳之事,子怀已经禀报过了。”秦王道。
我听得这话,正要顺势再说,秦王继续道:“云霓生,孤虽赦免了赵王,可不曾赦他手下将官不死。”他看着我,冷冷道,“方才你对耿兴那番许诺,往大了说,乃是假传上命。你便打算把孤当做三岁小儿一般欺蒙过去?”
我:“……”
他说得对。我原本是打算趁着他还未全然掌握雒阳,让王霄帮我悄悄放人。
现在既然被他撞破,我也无从遮掩,除了老实交代别无他途。
这死狐狸竟然还喜欢听人壁角,可真不要脸……
我腹诽着,正想再推脱,秦王突然转过头去,咳嗽起来。
他咳得颇是要紧,声音沉闷,似乎颇是难受,未几,将手撑在马车边上,弓起了身。
“殿下!”冯旦连忙上前,一边替秦王拍背,一边令侍从取汤药来。
秦王摆摆手,似乎想说无事,但话没出口,又咳了起来。
我见得这情形,亦是一惊,忙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不其然,上面颇是烫手。
“殿下的病不是好了?怎会这般?”我诧异十分,问道。
冯旦给秦王拍着背,苦笑:“姊姊有所不知,大王在路上接到谢长史传书,知晓了姊姊计议,唯恐贻误战机,令众将士舍弃辎重,夜以继日赶路。将士们平日在辽东练兵不少,尚吃得消,大王却大病新愈,虽有马车可乘,也甚是勉强。在船上的时候他就得了一场风寒,才好些,却又经历这般折磨……”
话没说完,秦王忽然回头朝他冷冷横了一眼,喘着气,声音沙哑:“……说完不曾?”
冯旦随即闭嘴。
秦王又咳了一会,终于缓了下来。
再看向我的时候,他却没有再坚持先前的话。
“莫忘了来禀报。”他淡淡道,说罢,不再理我,径自上了马车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冯旦将帘子放下,却有些怔忡。
手上,似乎仍留着方才秦王额头上的烧热,颇是要紧,断不可置之不理。否则,若有个万一……
——待你我稍安定下来,便寻个媒人操办婚事,如何?
——孤在辽东备下了一处大墓,主室棺椁可容两人。
……
公子和秦王曾说过的话交替在心头浮现。
且不说他的性命攸关着我和公子的大事,若真有个万一,秦王言出必行,我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爷爷个狗刨的冤孽。
我心底骂了一声,在驭者要开动之时,忙道:“慢着。”
说罢,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上前撩开车帏,也钻进了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