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祥代我管田庄多年,当日,他将田庄中的账册拿给我看,上面有仓库和桑林鱼塘禽畜之数。这记账的方式是祖父传下的,我一页一页翻着,颇有熟悉之感。
虽然这田庄在名义上是倪兰的,但我跟伍祥说,倪兰是我家远方亲戚,这田庄本就是为了交给我才买下来的。伍祥大约猜到了些什么,不多问,直接将这账册拿了过来。
如我所料,因得厚待佃户,仓库中的余粮资财并无多少,攒了这三年,恐怕连别人小些的田庄一年收成也不如。
“我不晓经营,先前女君吩咐我按云公在世时的佃租来收,便只得了这些。”伍祥道。
我颔首,道:“粮食和布帛皆可带走,至于那些禽畜,这几日也可宰杀了,做成肉脯,将来也不愁短了粮食。”
伍祥看着我,欲言又止。
“女君,”少顷,他压低声音,“此番果然会似从前般大乱?”
我说:“大乱小乱不可测,然淮南物阜民丰,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此番乱在诸侯,一旦中原生乱,临近的诸侯国定然要来攻占,到时兵荒马乱,我等再想退路已是难了。”
伍祥颔首:“女君睿智,我明日便去办。”
看着伍祥离去,我坐在榻上,轻轻叹口气。
“莫急。”公子的声音忽而从旁边传来。
我转头,只见他看着我,“就算你我也不曾亲眼见雒阳乱事,何况是他们。这些佃户本是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让他们迁走,任谁也措手不及。”
“我知晓。”我说。
“还有一事。”公子道,“你在堂上与众人约定十日后动身,若那时曹叔还不曾派人来接,你打算如何?”
我说:“曹叔行事一向神速果决,十日足矣。若十日无人来到,可见他无暇帮我,到那时,我便亲自带他们到益州去。”
公子微微皱眉,倚在凭几上,似在深思。
“你以为不妥?”我问。
“不是,”公子道,“我在想从益州回来后,先去寿春还是先去海盐。”
我哂然。
寿春是扬州的州府所在,公子去寿春,自然是要与陆氏联系,为秦王的钱粮之事牵线。
“元初,”我想了想,道,“去益州是我的事,于你而言,钱粮之事更为紧要,你不必陪我去益州。”
公子却道:“既是我的事,紧不紧要亦由我说了算。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这是你我说好的。”
我看着他,心中不禁一暖。
“你放心,”我说,“曹叔定会派人来。”
“你怎知?”
“我就是知晓。”我说,“他从不失约。”
公子的唇边弯起笑意,风光月霁。
如从前一般,宅中凡有事,佃户总会来帮佣。我议过事之后,回到院子里,浴房已经备好了汤水。
我脱了衣裳,走到浴池里坐下。这浴池是当年祖父特地给我砌的,为了配合我当年的身量,做得不大。祖父去世之前,常念叨要抽空给我再拓宽些,可惜后来再无法实现。
抚摸着浴池上平滑的石砖,我看着上面熟悉的纹路,犹如看着一位老友。距上回我与它这般待在一起,已经过了六年。而十日后,我要带着众人离开,这老宅将空无一人,它不知将会命运如何。
心底感叹着,我从头到脚搓洗一遍,裹好头发穿好衣裳,走回房去。
陶氏说要给我擦头发,我坚决地推拒了,以不忍她劳累为由,好说歹说地劝她回去歇息。陶氏只得嘱咐我定要等头发干了再睡,而后,一脸感动地走开了。
我在房中心不在焉地擦着头发,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待得再无声音传来之后,我偷偷打开门,往外头看了看。只见廊下点着一个灯笼,院门紧闭,确实无人了。
我放下心来,将房门从里面闩上,而后,开了后窗,潜出去。
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院子,就算是在乡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也知道从何处翻墙可以更快更省事地到西院里去。
没多久,我就潜到了公子的屋后。将耳朵贴在窗上细听,房里偶尔传来脚步声,是公子的,里面也没有了闲人。我的心放下来,在窗上敲了三下。
未几,窗子被推开,露出公子惊讶的脸。
我笑笑,攀上窗台。
整个人上去的时候,公子环过我的腰,将我抱了进去。
“你怎过来了?”他关上窗,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撇撇唇角:“你不在,我睡不着。”
公子目光一动,双眸弯起柔和之色。
“你呢?”我扯着他的袖子问道。
“我也是。”他眨眨眼,“正想着该如何过去,你就来了。”
我面上一热,不由地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头发还是湿的?”公子看看我头上裹着的巾子。
我点头。
“过来。”他拉着我,在炭盆边坐下。
我乖乖地由着他将巾子解开,温柔地摆弄头发,只觉周身通泰。
待得头发差不多干了,我伸个懒腰,走到榻前。不过面前有了个难题,公子这榻上的被褥一铺一盖,一个枕头,并无多余。
“我回去取。”我说着,便要往窗台去。
公子将我拉住。
“你要扛着被褥翻墙,莫不麻烦?”他说,“且夜深寒冷,你头发还未干透,出去要着凉。”
我作讶然状:“那该如何?”
心底却为得计而飘飘然起来。
在那渡口重遇之后,我们每日都在赶路,夜里匆匆歇宿,话也说不上几句。如今好不容易暂时安稳下来,我自然不可放过。
脑海即刻浮现我和公子真正同衾共枕的画面,子曰饱什么思什么,还是公子考虑周道……
“这有何难。”公子说罢,将地下铺的褥子抽出来,与被子并排摆上。而后,将枕头往里面推去,将一件旧袍子折作枕头大小,摆在外面。
“这般,你我周身各卷一床褥子,便是正好。”他说。
我:“……”
大意了。心想,早知如此,我该吩咐陶氏只给他一床被子做铺盖,将他冻上一冻。
“时候不早,睡吧。”公子摸摸我的头发,道。
我应一声,上了榻,在里面裹好被子,躺下来。
公子也裹到被子里,吹了灯,躺下。
“元初,”过了一会,我说,“我觉得冷。”
“冷?”公子从被子里伸出手,将我的被子探了探。正当我以为他会索性睡过来的时候,却见他起身,取来那件皮裘大氅,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
“好些了么?”他问。
“好些了。”我心里叹口气,只得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丢开。
他轻笑,忽而凑过来,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这乡间虽没有兰汤洗漱,但他的气息仍旧好闻,温热得教人心头乱撞。
莫名的,方才那点遗憾消失无踪,我看着他,笑了笑。
“好好歇息,明日还须做事,嗯?”他抚抚我的头发。
“做事?”我问,“做何事?”
“田庄如今是你的,从前你祖父在时要做何事,你便要做何事。”公子看着我,“你说他每日都要去巡田,是么?”
我说:“正是。”
“这般时节,庄稼都收获光了,也要巡么?”
“也须去看,除了庄稼,佃户还养了禽畜,冬天在家时也会织织丝麻。且这般时节,总有人生病的,看看各家情形,也好安排田庄中的帮佣之事。”
黑暗中,公子似在微微颔首。
“如此,你明日可带我去。”他说。
“你也要去?”我问。
“不可么?”他说,“你不是说将来与我归隐了,你主外我主内。我既是主内,自当学着将田庄管起来。”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心头豁然开朗。
“如此甚好。”我即刻道。
公子语声带笑:“睡吧。”说罢,替我捂了捂裘衣,而后,重新裹上被子,在我身边躺下。
许是回到了家的缘故,这一觉,我睡得甚是踏实。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溜回了自己的院子里。而后,我洗漱一番,穿上公子给我买的那身漂亮女装,像模像样地打扮起来,走出门去。
众人见到我的时候,无不惊诧。
“女君,你这是……”陶氏拉着我,将我上下打量,有些不敢相信。
“如何?”我问。
“这才对!”陶氏一脸感慨,“当年我就跟云公说,你一个女子家,总穿得像个男子不好,云公却说是你喜欢这般。看吧,你穿女装多好看,我就说天下岂有不爱裙裳首饰的?”
“就是……”旁边几个妇人亦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我笑笑。这话说得还是不对,男装我也仍是喜欢,如今穿这个出来,乃是因为它是公子送我的。
正与陶氏说着话,公子也走到了堂前来。
看到他,我愣了愣,众人也愣了愣,周围似乎有暗暗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公子今日不曾贴上假须,与我一样,以本来面目示人。
他穿着一身长衣,竹冠广袖,行走间,儒雅翩翩,连周围都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露出讶色:“怎穿上了这身衣服?”
“不好么?”我瞅着他。
“甚好。”他莞尔,说罢,拉起我的手,往堂上而去。
待得坐下,妇人们殷勤将早膳呈到案上,却聚在堂下不离去,眼睛都往公子那边瞅。
“女君,”陶氏给我碗中添米粥的时候,对我低语,“方才桓公子说,要随你去巡田?”
我说:“正是。”
“庖中有些刚杀的鸡,顺便拿去祭拜祭拜云公。”
“今日就去?”我问,“不须择吉日?”
“要甚吉日。”陶氏对我挤眉弄眼,“你如今既与桓公子是未婚夫妻,自当先带他去见云公,云公泉下有知,定当欢喜。”
我想了想,正是此理,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