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附近的道路颇多,四通八达。往北走不过二里,便有一处小邑。如公子所言,今日正逢开市,我们来到的时候,邑中已是熙熙攘攘,附近不少乡人都到市中来赶集。
公子所虑不无道理,我们几人身上的衣裳虽并非华贵打眼,但也并非寻常民人打扮,佩着刀剑骑在马上,很容易让人生疑。雒阳城中每日出出入入最多的就是平民和贩夫走卒,要想不招惹人注意,扮作附近的乡人最是合适。
这市中有卖成衣和布匹的铺子,公子下了马,让那两个侍从在路边等候,正要往那边去。我忽而瞥见不远处有一家质肆,将他拉住。
“到那边去。”我对公子道,说罢,拉着他走进质肆里。
这店里的生意颇是热闹,栅栏前好几人在等着,手里捧着各色物什。栅栏后面,两个伙计正慢慢查看着手中的质押之物,丝毫不理会外头人的催促。
“为何来此处?”公子问我。
我说:“乡中之人,大多日子简朴,非逢年过节喜事大寿不会穿一身新衣服出门。我们四个人既要扮乡人,若刷刷穿一身新衣服,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不寻常。”
公子了然,随即将目光往四下里打量,颇是好奇。
耐心等了好一会,终于有伙计闲下来,我走上前,道:“可有旧衣裳?拿出来与我等看看。”
那伙计将我和公子打量:“要男装还是女装?买几身?”
我正当回答,公子已经开口道:“库中但有,都取出来看。”
那伙计看看公子,大约觉得他口气这般,看上去又仪表堂堂,应当是个阔绰的,神色即恭敬起来,道:“郎君且等候片刻,小人这就去取来。”说罢,转身往堂后而去。
没多久,那伙计将一些旧衣拿出来,都是些锦缎细布,品相上好。公子翻了翻,道:“可有差些的?”
“差些的?”伙计讶然。
“只要不是破烂褴褛便无妨。”
伙计有些狐疑之色,又转身回去。
没多久,他又提着两捆衣服出来,看去,比方才的查一些,不过也是体面人家穿的布衣。公子翻了翻,仍不满意。
“可还要再差些的?寻常的麻布短褐无妨。”他又道。
伙计:“……”
最后,公子在一堆皱皱巴巴的衣衫里挑出几身品相身量都过得去的短衣,与原先挑的合作一处。我接着出手,以二百钱的价格谈了下来。
我和公子出门的时候,伙计黑着脸,连声送也没有,教我觉这质肆着实待客不周。
“接着要去何处?”我问他。
公子示意我看前方:“那边有成衣铺,再去买一身新衣便是。”
我不解:“还要去买新衣?为何?”
公子看向我,意味深长:“不是有人说要穿公主的衣裳?”
我愣了愣。
公主的衣裳,这乡邑中自是不会有,不过我没料到公子竟是要给我买女装,颇是惊讶。
“你要我穿女装?”我问。
公子道:“我说过,你日后不必再这般扮作男子。”
我看着他,心中倏而一动。
“我以后都穿女装?”我又问。
“好么?”公子看着我。
——你我本是光明正大,不须遮遮掩掩……
公子前两日说的话在心头浮起。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明白过来。八壹中文網
“你从前一直以男装示人,恢复女装,就算不改换容貌也不易被人认出。”公子似乎怕我不明白,解释道,“我等先前亦曾计议过扮作寻常夫妇去北海郡,如今正好可继续。”
夫妇……我看着他,心中豁然开朗,不禁莞尔。
到了那成衣铺中,他让店主人将店里最好的女装都拿出来。店主人看了看他手中拎着的一堆旧衣裳,颇是不上心,让伙计将一些女子裙裳外袍拿出来,皆织染鲜艳,透着一股俗气。
公子看着,皱了皱眉。
“无其他好货了么?”他问。
“有是有,连雒阳的时兴衣料小店都有,”店主人将他打量打量,笑一声,“只怕郎君买不起。”
公子不多言,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放在案上。
里面细碎的声音,一听就是盛了许多金银。店主人一愣,露出笑容,随即殷勤起来。他让伙计取出几只锦盒来,一一在公子面前打开。
只见里面所盛衣物不似方才的那些花哨,但质料色泽皆雅致,在这般小邑的店家里,确实算得好。
“郎君请看。”店主人让伙计一件件拿出来,在公子面前摆开,“这些都是昨日才到的,看这锦料织得多细,乃是从扬州千里迢迢运来的。不瞒郎君,这等料子,平日都是直接送到京中那些高门贵胄府中的,郎君出了小店,便是去到雒阳,也未必能找得到!这些衣裳可是紧俏得很,郎君此番是来得早,若稍迟些,只怕便是给再多钱财,小店也拿不出来了。”
公子看向我,道:“你以为如何?”
我看着那些衣裳,啼笑皆非。这店主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不过是寻常货色,在桓府这样讲排场的高门里头,连侍婢都不会穿。不过不金贵,未必就是不好。
这些衣裳中,有一件锦衣甚是好看,流云和衔花雀鸟的纹饰,淡红色的衣缘,雅致而俏丽。
我将那锦衣拿起来看了看,没多久,还是放了下来。
公子的想法我自是知道,他想给我买一身好的。但他方才挑了一堆乡下人家穿得朴实衣裳,我却穿着锦衣,自然搭配不上。
我将店里摆出来的那些普通女装看了看,挑了两身素净的布衣。
店主人看着我,有些诧异。
“要这些?”公子亦讶然,皱了皱眉,低声问我,“那锦衣你不是喜欢?”
我说:“只怕难得穿出去。”
公子不置可否,却向店主人道:“这两身和那锦衣,一起几钱?”
店主人笑盈盈,伸出一根手指:“我看郎君也是识货的,不二价,一金。”
我听到这话,冷笑。
“一金?”我说,“足下莫欺我等,我等也是常年在始终走的人,雒阳大市小市,哪个每月不要走几遭?我等今日是懒得进京,便想到足下这店里给妇人添些新衣,不想足下竟这般全无诚意。”
说罢,我将案上的钱袋拿起,对公子道:“走吧,往别处看去。”说罢,作势便要出门。
“郎君且慢!”店主人忙道,“且慢!”
他拦住我们面前:“郎君还价便是,怎就要走?郎君以为多少,说个价!”
我说:“三百钱。”
店主人面色一变,冷笑:“三百钱?光是那身锦衣也买不起,足下这是打抢。”
我神色不改:“拿百钱去雒阳大市,莫说这些衣服,便是每套再配上鞋袜也有了。那两身布衣裙裳,大市中卖五十钱我都嫌贵,那锦衣也不是甚稀罕之物,足下真有心交易,便实诚些。”
店主人大约终于明白了遇上懂行的,目光不定,叹口气,道:“郎君也知晓那是大市。小店开在这乡邑中,本钱却是要高不少,三百钱着实要蚀本。郎君也莫还价了,五百,郎君要就拿去。”
公子听得这话,扯了扯我袖子。
我不理会他,摇头:“就三百钱。”说罢,继续又要走。
店主人忙再拦住,道:“四百!不能少!”
我说:“三百。”
“三百八!”
“三百。”
“三百五!”
“三百三。”我皱眉,“足下不肯,那便算了。”说罢,大步出门。
“好好好!三百三便三百三!”店主人高声道,挥手让伙计将那些衣裳都包起来。
我得意地走回来,一边听着店主人念叨亏本一边给钱拿货。
转头,公子瞪着我,似在看一个怪物。
“你怎砍这般狠?”走出外头的时候,公子看着我,啼笑皆非,“店家做买卖也不易。”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以为然道,“你可知农人织出一匹布卖多少钱?做衣裳的妇人缝好一身一群,又可得多少钱?我给他三百三,他至少也能赚上五十钱。”
公子讶然:“这么多?”
我就知道他对这些懂的不多,趁机教诲道:“你亦为钱粮所困,更当知晓钱财来之不易。书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凡累仓之财,亦无不从一铢一贯积攒而起,你要做大事,还须多多管制钱财才是。”
公子大约觉得有理,微微颔首,片刻,却道:“既如此,那便无法了。”
我一愣:“甚无法?”
“那身锦衣,还是拿去退了。”公子目光狡黠,“省下些钱来养兵。”
我好气又好笑,抱着那锦盒瞪起眼:“不退。”
“为何?”
“我是公主。”
公子不以为然:“你原本不是不想要,岂有不穿锦袍的公主。”
我也不以为然:“我乃微服私访的公主。”
公子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
他没再多说,却拉过我的手,在旁人意味深长的注目下,继续往前方而去。
按照公子的打算,我和他扮作夫妇,另外两个人则是兄弟。公子仍姓周,叫周元,其余两人,一个叫程亮,一个叫褚义,如今也改叫周亮和周义。至于我,仍是倪氏,两个侍从都叫我嫂嫂。
为了符合身份,我等又将马匹跟乡人换了乡间常见的一辆马车和一辆牛车。我和公子乘马车,另外两人乘牛车,牛车上摆了些土产,看上去像模像样,就是进京中去走亲戚的。至于原来佩的刀剑,也都收了起来,藏到了牛车的草席底下。
物什都准备好之后,众人寻了个隐蔽之处,换上衣裳。
公子本贴了假须,我又给他往脸上涂了些妆粉,再换上一身粗布短衣,看上去就是一个日日劳作的乡下年轻人。
而我则复杂些。换上衣裳之后,我将假须卸下,露出原本的面容。然后,我将头发梳作妇人样式,像乡间所见的许多年轻妇人似的,用银簪簪上一朵路边摘的花,插在发髻上。我照着已婚少妇们喜欢的样式,用眉黛将眉毛描长,在唇上晕开一点朱砂。摆弄一番之后,我照着小镜,觉得无妨了,走出去。
程亮和褚义二人看到我,都愣了愣。公子正与程亮交代着路上的事,回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亦定了定。
“如何?”我往身上瞅了瞅,又看向公子。
他注视着我,少顷,唇边泛起微笑。
“甚好。”他声音和煦,少顷,望了望天色,“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