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公子在城墙上上巡视了一圈,将各处城防细细查看了之后,公子的神色愈发不好看。
凉州兵户破败,以致无论外军还是州郡兵,皆孱弱之态。
守卫城防的兵卒,与外军营中所见无异,萎靡不振,全无士气。天气寒冷,不少人穿着单衣,围坐在城下的篝火旁取暖,将官在一旁也熟视无睹。
见得公子来,他们露出些疑惑之色。公子虽望之气度不凡,但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随从。有几个人看着公子,犹豫地站起来。公子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大败鲜卑。”公子冷笑,“这般残兵,若真可大败鲜卑,那便是上天瞎了眼。”
天色不早,他没有回都督府,却令驭者将他送到营中。
我讶然:“你去营中做甚?”
“这般情势,已不可枯等。若不即刻准备,只怕鲜卑人不知何时就会来收了我等性命。”
外军大营设在武威城外。
就在不久之前,公子才来过一趟,看到他的车驾近前,辕门前偷闲的将士露出诧异之色,连忙整队迎接。
公子让驭者将马车驶到大帐前,下了来,径自入内。
属官大多都在城中,大帐内只有几个小吏正在收拾物什,见到公子来,他们亦颇为意外,忙上前行礼。
公子无多繁琐礼节,正待在案前坐下,没多久,裘保走了进来。
“都督,”他一脸兴奋,上前来行了个礼,“都督让小人打听的事,都打听到了。”
公子闻言,让闲杂人等退下。
“这般快便问清了?”我问。
裘保一笑:“打听这等事有何难。买上些酒食,招呼些许军士到篝火边上坐下,不消一个时辰,想问什么都知道了。”
“他们如何说?”公子问。
“这营中的粮饷,可是大有内情。”裘保道,“总管之人,乃参军马銮。下邳王将军中后勤之事全都交与此人,粮饷亦由此人交接发放。军士们说,此人到任之后,不但克扣各营粮饷,还强使军士到各豪强家中修筑屋宅邬堡,开沟挖渠,丛中牟利。军士们受尽劳苦不说,还不得一点工钱。军士怨声载道,去年,还曾有人挑动反叛。”
“反叛?”公子皱眉,“而后呢?”
“走漏了风声,未成事,被马銮提前动手,杀了几十人。”裘保道,“此事之后,虽无人再有胆起事,但营中日益人心涣散,身强体壮些的,偷偷跑了许多,宁可抛家弃子落草为寇也不留在营中。”
公子默然。
“这马銮是何出身?”他问。
“马銮出身可不小。”裘保道,“军士们说,此人是下邳王妻侄,原本在乡中就是个惯于仗势横行的小人,下邳王当上关中都督之后,将此人提携到了营中来。莫看参军官不算顶大,可连长史、司马在他面前都须得让上几分。下邳王常年卧病,倒是十分信任这马銮,营中许多事都是马銮去向下邳王禀报,竟轮不到长史出面。”
“马銮这般作为,下邳王不知道么?”公子皱眉。
裘保一笑:“未必不知道。马銮从营中得来的脂膏,好些都孝敬下邳王去了。别的不说,下邳王和郑刺史在武威城中的府邸,都是马銮押着军士修的,下邳王就算再老病,也不会全无知晓。”
说罢,他又道,“不过军士们也说了,不独马銮如此。历任营中官长,多少都会有些贪污压榨的行径。远的不说,就说刺史府,也不是甚清白之地。郑刺史与马銮乃一丘之貉,上任以来,大肆敛财不说,连朝廷拨来修整城防的钱都私吞了,州府那边的士吏,被克扣粮饷也不在话下,日子与外军这边比起来,竟说不上谁更坏些。”
“郑刺史做的这些,可有证据?”公子忽而问。
裘保一愣,哂然:“也就军士们随口说说,何来证据。”
“这些话,且不可再说与他人。”公子道,“马銮何在?”
裘保道:“他大约不知道都督今日来到,听说一早离开了营中,打猎去了。可要派人去叫他回来?”
公子颔首,道:“崔主簿何在?请他来一趟。”
裘保领命而去。
没多久,崔容来到。他显然知道公子召他来的用意,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手中捧着小山一般的卷册。
这着都是账册,是崔容到营中管仓库的仓曹手上取来的。据崔容说,他去到的时候,那仓曹很有些慌张,似不太情愿交出来,崔容说是奉了新任关中都督之令,领着人强将仓曹的屋子翻了个遍,才将账册都取了来。
公子在案前坐下,亲自将账册翻了翻,眉头愈深。
我曾听青玄说过,崔容从前在京兆府做过贼曹,后来又去廷尉府当过属官,奉命抄家无数,颇有心得。
此番抄来的账册,除了明账,还有暗账。
明账自是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凡入库之物,样样写明去向,清白似雪。而暗账,则又是另一番模样。每月入库的粮饷,几乎有一半,记着马銮的名字。
公子翻了几页,将账册扔在案上。
“那仓曹何在?”他问崔容。
崔容道:“就在帐外。”
公子令人领进来。
那仓曹面色煞白,伏跪在地上,连话都说得结巴不清。公子问了几句,仓曹即喊冤,说这些都是马銮做的,他迫于马銮权势压人,不敢违抗。那暗账,就是他怕日后事发说不清,故一条一条记清楚,以作应对。
公子没有多言,问完之后,只让崔容将他押下去,不必声张。
待得帐中只剩下我和公子,我问他:“接下来你欲如何?处置马銮么?”
公子靠在凭几上,用手指按了按眉心,少顷,睁开眼。
“处置他并非首要。”他冷冷道,“当下最紧迫之事,乃在城防。”
“城防?”我问。
公子颔首,望着掀开的帐门,长吁一口气。
“霓生,”他说,“这营中不可久留,今夜我等须撤入城中。”
武威周围,有些险峻可依,但最紧要的关口,便是百里外的山险,如今已经被鲜卑人占据。而从那里到武威,皆一马平川之地,无以设防,鲜卑人一夜之间即可兵临城下。而武威城外虽有外军驻守,但以这些将士孱弱之态,只怕也难以抵挡。
当然,武威郡驻军,并不止武威城一处。附近的姑臧、揖次、显美等县城亦各有千余驻军不等,可与武威城互为犄角呼应。但那都是为了对付羌胡等小股袭扰而设,万人以上的大军攻来,凭他们无法招架。而别的郡县,则更为遥远,且兵力不及武威,可以寄望的援师,便只有秦国。
郑佗这蠢货,鲜卑人退却之后便无所作为,一旦鲜卑人发难,武威城便只有任人宰割。
“秦王若早知晓凉州之事,且怀有劝你来坐镇河西之心,当也想到了你会往秦国求援。”我思索着,对公子道,“以他的谋略,必不会坐等公子求援,秦国的援师说不定已在路上。”
公子道:“秦王意欲何为,我等尚且不知,不可存侥幸之心。我等须预敌从宽,先专心自救。”
此话有理,我亦是认同。
公子的意图,便是死马权作活马医,将外军的人马都撤入城中,与刺史府兵马合作一处,以备万一。
他将幕府和外军营中所有的属吏将官都召集了来,将各营入城之后的职责分派下去,令即刻拔营入城。
众人得了令,自不敢懈怠,在各营将官的催促下,收拾起来。
不过营中的将士懈怠惯了,难免拖拖拉拉,入夜许久也不仍不可成行。公子下令除粮草、兵器及御寒之物外,一应物什皆可抛下。下邳王留下的大帐,里面各色精美的器物,公子也全无不舍之意,只教人取了地图。
待得各营终于整装完毕,公子径自离开大帐,也不乘车,骑上马领兵在前。
可公子还未出大营,郑佗那边的长史就匆匆赶来,向公子询问此举何意。
“我已遣使者禀报郑刺史。”公子道,“鲜卑人就在百里之外,为防其突袭,合兵守城。”
长史道:“郑刺史说,鲜卑人不过蝼蚁之辈,都督当以攻为守,将敌驱逐。当今夜色已至,城门落锁下钥,大军突然入城,恐引得城中百姓不安。”
公子沉下脸,目光冷峻:“我乃奉朝廷之命,都督关中诸军事。莫说武威,凉州所有兵马皆在我节制之下,郑刺史莫非有阻挠之心?”
那长史闻言,面色一变,忙好言解释。
公子不加理会,率兵入城。守城的兵将虽属刺史府管辖,但在关中都督的旗号面前,亦不敢造次,开门迎大军入内。
各营皆按先前分拨之务,往各处城防要地进驻,公子在都督府前下了马,正要与幕府众人入内议事,郑佗亲自来到。
他有些神色不悦,道:“我闻都督令人接管了城中各处仓廪,这是为何?”
“自是为了守城。”公子道,“此乃非常之时,仓廪中所有用物,当一并调配。”
“桓都督何必如此慌张。”郑佗道,“这大半月来,鲜卑人龟缩山间不敢上前一步,有甚可怕?”
公子道:“鲜卑人占据险要,一旦突袭,大营危矣。将大军撤入城中,进可攻,退可守,岂非两全其美。”说罢,他意味深长,“我出征时,朝廷授以临机处置之权,凉州府库亦在其中。刺史莫非不舍?”
郑佗看着公子,少顷,干笑一声:“都督哪里话,既是朝廷之命,我岂敢不从。”说罢,悻悻而去。
公子不多言语,令崔容带人去往各处府库清点物什,以备调配。
我在旁边跟着,看着他与一众幕僚议事,一直到夜深,众人才纷纷散去。
“霓生,”待得屋子里再度剩下我们两人,公子喝一口水,眉头仍微微蹙着,转头问我,“依你所见,可还有未竟之事?”
我哂然,摇摇头:“无。”
这不是诳他。这三年里,他领兵数次,这般应对之事做得颇为熟稔。我跟在他身旁听了半天,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能插得上嘴的地方。
公子却是不太相信:“真的?”
我说:“自是真的。只是还有一事须防范。”
公子问:“何事?”
我说:“人心。那些将士的模样,公子也见了,只怕难以迎敌。”
公子目光闪了闪。
“我自有办法。”他说。
“何法?”我问。
公子还未开口,外头有人来禀报,说参军马銮回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公子神色平和,吩咐让他进来。
“霓生,你说那些军士受尽苦楚,除了吃饱穿暖,最期待何事?”公子看着外面的夜色,目光深深,“替天行道,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堂兄押后出场,所以标题改了
不好意思,今天忘了设置更新时间
都是秦王的错_(:3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