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十余艘船虽然都是大船,但满打满算也只能带上一万人。商议之下,黄遨决定兵分两路。他和四王带兵偷袭邺城,二王和三王则留在冀州接应。
黄遨不似一般草莽匪类,只知一窝蜂涌上去打乱仗。此番出来的一万人,如朝廷水军一般,分前锋,中军和后军。前锋据说由四王所率,十船两千余人,皆是精锐。他们首先冲入城中,将紧邻渡口的南门控制,并肃清城内残余官兵。黄遨所部中军约六千人紧随其后,却并非参与打杀,而是往各处仓库洗劫。黄遨严令众人不得各行其是,仓库中的物什,粮草最为优先,衣物其次,钱财最次,并设监督官,如有违反者,可当场处决。至于剩下的人,便是后军,除留守在船上望风之外,还要往四处搜集可用船只,无论大小都抢过来。
黄遨不愧是做过水军都督的,这伙人虽然仍脱不开乌合之众的习气,但开起船来,却颇有章法。夜里目视困难,水情不明,一个不小心就会生出碰撞或掉队之事,就算是最训练有素的水军,要操纵五十余艘大船夜航也是要十分谨慎。而看这些人行船,却全然不必朝廷的水军差。因得要夜袭,船只之间并不以鼓声为号,只凭各船上的令旗相通,在河上摆开阵形,依次排作长龙,毫无乱象。
我看着,心底不禁想,这黄遨确是个能人,怪不得前任邺城都督高奎会死在他的手上。夸奖片刻,又觉得此人须得快点除去,不然万一与公子在水上对阵,必是个□□烦。
我转头,看了看船庐那边,心里谋划着动手的时机。我运气不错,跟黄遨待在了同一条船上,不必操心上哪里找他的问题。只是此时刚刚启程,黄遨与一众贼首在船庐里议事,门关着,将我和石越这些小兵挡在了外面。黄遨虽然对人没什么架子,不过身边的守卫不算少,又带着一群人议事,想要在这般处境下动手解决他再全身而退,并不现实。唯有等战事打起周遭生乱的时候,方可浑水摸鱼。
此去邺城还远,船上的人依照吩咐,轮流歇息。我靠在船舷上,一边眯着眼一边想事,忽而听到旁边的石越与汪明聊起天来。
“……也不知天亮之前能不能到邺城。”
“能。你看这风向,吹的是西风,大王方才下令张帆,能快上一倍。”
“夜里张帆?啧啧,大王真是大胆。”
“大王可是行家。先前在大陆泽上,我等专挑夜里练了许多回,早惯熟了。”
“此番要是能打下邺城,啧啧……”石越伸个懒腰,声音里无限憧憬,“雒阳可就在不远了,听说雒阳皇宫里的屋子都是黄金做的房梁,也不知是真是假。”
“皇宫?”汪明笑了笑,“就算打下了邺城,我们也不会去雒阳。”
“不去雒阳?”石越讶然,“那去何处?”
“我也不知。不过或许会去豫州。”
“豫州?”
“方才我等上船前见到的那几人,你可知道是何来头?”汪明压低声音,“他们可是明光道的人……”
我听着,一怔,不禁竖起耳朵。
“明光道?”石越道,“不就是那装神弄鬼的……”
“甚装神弄鬼,明光道拥护的是前朝真龙,与我们大王算得同出一脉。”
石越道:“莫非大王要归附?”
“那倒不会。大王既已称王,岂有归附别人之理。先前大王和他们议事的时候,我不在边上,不过我估摸着大王成事之后或许要借道兖州回冀州去,明光道如今在兖州也甚为势大,恐怕须得他们帮上一把。”
我听着,明白过来。这般说来,倒是合情合理。黄遨打邺城是为了粮草和军需,劫了之后,往回走难免要遇到公子或者朝廷兵马的阻截,故而须得借道往别处。兖州紧邻司州和冀州,邺城的漕路亦可经运河往兖州。而到了兖州之后,亦可经由兖州的水道,安然退回冀州去。
此举若成,可将黄遨的困境一击而破。
邺城的粮草军需,可支撑黄遨的人马得到至少半年以上的喘息之机,并像从前一般流窜各地与官军周旋。而此长彼消,皇帝失了邺城,大军便要断粮,不出数日就只好撤军。这般好事,可谓一本万利。蒋亢既是明光道的人,那么此时来见黄遨,便是来谈价钱的。
不过这交易注定要落空。
我和公子在商议之时,便也已经将兖州的水道考虑在内。黄遨一旦到了邺城,各处水道都会被公子切断,他不会有机会去兖州。
“去兖州?”石越却似乎十分不解,“我等都打到了邺城,为何不再打去雒阳?”
“去雒阳?”汪明嗤道,“我等区区两万人,哪能占住雒阳?”
“那有甚不可,”石越道,“官军都是蠢货,有甚可怕,大王去了雒阳,皇帝就换大王坐了。”
汪明笑起来,无奈叹口气:“二王三王也是这般想,先前还与大王争执了起来。”
“哦?”石越道,“后来呢?”
“自是还听大王的。可知大王为何让二王和三王留在了冀州?便是怕他心思太多要坏事。”
“原来是这样?”石越有些惊诧,“可我方才看他们与大王颇融洽。”
“看着如此罢了。”汪明,将声音压得更低,“不瞒你说,二王三王四王其实都差不多,莫看他们面上和气,背地里与大王唱反调可不少。唉,也就是大王能容人。你看这许多大捷,哪个不是大王亲力亲为打下的,他们倒好,只想着躲在后面分肉吃。你莫看四王这次跟在了大王这边做前锋,他也不过是眼红邺城里的物什,想亲自下手,好分多些。”
“是么……”石越应道,似颇为失望。
汪明道:“不说他们了,还是说你。怎么?你想去雒阳?”
石越道:“嗯。”
“去做甚?”
“去做大官。”石越说,“我父母就是被郡中的狗官害死的,待我做了大官,我便可回去把他们都杀了,教他们也尝尝那滋味。”
汪明没再说话,未几,拍了拍他的肩头。
漕船张帆夜航,走得甚快。黎明之际,我在睡梦里听到旁边的人一阵嘈杂,心中警醒,一下睁开眼。
邺城的城墙以坚固高耸闻名,在数十里外就能望见。晨光之中,河面和岸上,都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浆划在水上的声音与河流的水声融作一体,无人大声说话,似唯恐引人发觉。
只见天边交界之处凸着一个点,仔细分辨,正是城墙的模样。
船上的人早已行动起来,打开船舱,里面尽是攻城的用具和兵器。先前高奎被黄遨所杀的时候,据说同时被抢走了大批兵器,我将石越递给我的刀看了看,果然是官府打造。
“你莫怕。”石越对我说,“我等与大王在一条船上,不会有甚危险。”
我看了看他紧紧握着刀柄的手,笑笑:“知道知道。”
天空渐渐放亮,东边的晨星被初升的阳光吞没,隐匿不见。船队在水上平稳地驶向邺城,渐渐逼近。
黄遨并不想去得太早。
这些船上都有官旗,可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河道上,自然也能大摇大摆地开到邺城渡口前。只消等到邺城像平日一样开门,这些漕船靠了岸,便可不必费劲赚开城门直接攻进去。
待得再靠近些,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转头看去,只见黄遨穿起了全副铠甲,在左右的簇拥下来到船首,威风凛凛。
众人见得他来,更加振奋,紧盯着在晨雾中渐渐清晰的邺城。从这边看去,能望见前锋的船已经在渡口停靠。
“这岸上怎这般冷清?”汪明忽而看着远处的岸上,低声道,“这般时辰,当时热闹了才是。”
石越也露出些疑惑之色,片刻,道:“许是邺城都督带走了大部官兵船只,故而……”
“大王!”这时,一个传令兵从楼船的最高处跑下来,禀道,“前方以旗号禀报,邺城的城门未开!”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黄遨眉头微皱,片刻,转向卢信。
“掌事以为如何?”他问。
卢信有些神色不定,道:“恐怕是因桓皙带走了许多人马,崔容人手不足,封闭城门以防万一。”
黄遨沉吟,少顷,道:“传令下去,命前锋收兵,莫停留,往兖州去。”
那传令兵答应而去。
众人皆惊。
一人道:“大王,我等乃为夺邺城而来,这……”
黄遨的神色不容质疑:“此计有变。令所有人拿起刀枪弓箭,以防万一!”
众人忙应下,随即散开,各去通报。
我在一旁看着,很是吃惊。
不为别的,乃为黄遨行事之果决。此人确也是个喜欢赌一把的人,但在赌徒之中,又难得的清醒谨慎,见势不好,宁可坐失良机也不肯以身试险,无怪乎能在多方围剿下屹立许久不倒。
不过,此番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走运。
命令才传下不久,传令兵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禀大王!四王领兵上了岸,已开始攻城!”
黄遨面色一变。
这时,不必传令兵再禀报,船上的人也已经能看到了邺城前的热闹。许多人正抬着梁木撞击城门,但那城门颇为结实,不为所动。而就在此时,突然,城门前的人一阵混乱。定睛看去,却是城头上射下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飞蝗一般,直扑人群。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情形竟是急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