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了声,乖乖地不再动。
不过,我一点也不想睡。公子在我身旁躺下的一瞬,我那瞌睡虫便跑得无影无踪,变得无比清醒。
他虽搂着我,但躺的位置却颇为讲究,手臂以下的身体并未贴过来。身上盖着的被褥也是,一人一条,裹在身上,绝无趁机侵犯的可能。
不过我知道公子累了。这两日,他每日都是忙道深夜,早晨又早早起来,我看着颇为心疼。今天早晨,青玄还打着哈欠抱怨,说我不当奴婢就变了,睡得似死猪一般,还得他来服侍公子起居。
故而我虽然贼心不死蠢蠢欲动,但我并不想扰公子歇息。
我一动不动,只将眼睛看着公子。屋子里没有灯光,但他的面容近在眼前,仍能分辨得清那眉眼的线条和轮廓。
忽然,公子睁开眼。
“怎不睡?”他发现我睁着眼睛,问道。
我说:“我还不困。”
公子动了动,似伸展了一下腰肢,片刻,重新搂着我。
我见他也看着我,问道:“你怎不睡了?”
“我也不困。”他说。
我:“……”
“霓生,”公子道,“我今日一直在想你我将来之事。”
我愣了愣:“哦?”
公子道:“我不会让你一直等着我。三年,最多五年,我定然会离开雒阳。”
“而后呢?”我问。
“而后,便如我从前说的,你去何处,我便随你去何处。”
我啼笑皆非。
“你怎知到时你就能走?”我说,“若那时天下仍有忧患,你可了无牵挂么?”
公子道:“故而这数年之内,我要将天下忧患了却。”
我看着他,忽而觉得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桓府里那个被宠得任性无边、得了一把新铸宝剑便要去建功立业的意气少年。
如果是那时,我会忍不住委婉地说些泼冷水的话,让他清醒清醒。但现在,我张了张口,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信?”公子似察觉了我的想法,问道。
“怎会不信?”我忙道,决定绕开那些有的没的,道,“只是有些事你须得想清楚。”
“何事?”
“比如,你那北海郡公和侍中都督之类的食邑俸禄便全无了。”
公子不以为然:“无便无了,又饿不死。”
此言极是。就算公子身无分文,我也不会让他在衣食上受半点委屈。
“还有,到了那时,桓府要将你抓回去怎好?”
“他们找不到我。”公子笃定道。
“怎讲?”我问。
“到时我便学你,日日贴个假唇须,在脸上画个大痣,保管无人可认出我。”
我窘然。先不说我愿不愿意将公子打扮得那般丑陋,便是愿意,公子这般好容貌,要想让人认不出来,只怕唇须和大痣不够,还须得再贴些假皮……
不过他有这般志向,着实令我欣慰。
“那么海盐便回去不得了。”我说,“那边人人都知晓我嫁了个好看的丈夫。”
公子笑了笑,似有些得意。
“那有何妨,我等便再走远些。”
“哦?”我问,“往何处?”
“往北太冷,据说过了漠北便是半年冰封,你怕冷,不去也罢;往东是东海,虽有不少岛屿,但我问过朝中使者,多是小荒岛,物产稀少,你未必喜欢。若是往西,西域之地荒漠众多,且诸国攻伐频频,不宜定居。”
我有些啼笑皆非:“往北往东往西都不好,那要往何处?”
“往南。”公子道,“往西南,过了益州有宁州,据说四季如春,最宜养人;或往南走到头,跨过南海乃有大岛,古时曾设珠崖郡,四季无寒,蔬果丰盛。”
我不由地笑起来。不想他竟想得这般详细,连去哪里都想好了,往日必然打听了不少。心里暖洋洋的,忽而觉得他与我说什么三五年之约,或许认真得超乎我所想。
“你想去么?”公子问。
“想。”我不假思索。
“故而现下,我不可懈怠。”公子道摸了摸我的头发,“霓生,我说过,会以完备之礼迎你进门。”
我愣了愣,回过味来。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让我放宽心,好好睡觉,莫乱想些不正经的……心中一边感到遗憾,一边想,我看上去就那么鬼迷心窍么?
但公子的轻抚当真舒服,我听着他说话,闭了闭眼睛,困意渐渐上涌。
“公子,”临睡前,我忽而想起一事,道,“明朝若有人见我与你同卧一铺,可会以为你喜欢丑男子?”
公子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似在嗤笑。
“以为便以为好了。”他不置可否,将我搂紧些,淡淡道,“睡吧。”
我也笑笑,闭起眼睛。
按照议定之计,公子弄出来的阵仗颇大。
邺城到大陆泽,行船最快也有须得两日一夜,为了确保黄遨有足够的空闲得到消息并定下对策,公子特地留足了十日。
他的军令下得鬼鬼祟祟。
首先,他派了快船数次前往漕船被劫处查看,一路到了大陆泽,又往回走。途中既不下船打探,也不与诸郡守备打招呼,只四处探查水情。
然后,他以徭役征召邺城及附近的大小船只和船户民夫,短短两三日内,便聚集了上千人。
为了防止黄遨太笨,看不出公子的动向,公子还煞有介事地操练起了水军。
邺城虽有一万水军,但主要是用于守城和护送漕船,平日操练不多。操练的军令下来,上上下下皆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我扮作军士到城中闲逛时,听到了不少抱怨的声音。虽然公子不曾告知意图,但许多人都猜测,这是冲黄遨去的。那五十艘漕船被劫的事,经公子有意无意的宣扬,当然,还有我添油加醋地安上了皇帝震怒下诏训斥之类的枝节,已是传得人人皆知。
五十艘漕船不是小事,公子每日召幕僚进进出出,又亲自督促水军演练,一副年轻气盛誓报大仇之态,众人皆看在眼里。
“都督乃是皇亲贵胄,何曾受过甚委屈。又是新官上任,丢了这般大的面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听到有人断言道。
“又是征船又是操练水战,莫非是要去水上找黄遨?”旁人疑惑道,“去何处找?”
“还能去何处?”另一人道,“冀州可容大军水战的还有何处。我都听别处传开了,都督连日派出的斥候都是往大陆泽而去。”
“不能吧?圣上大军在冀州耗了一个月也不见黄遨,都督难道就能找出来?”
“嘿嘿,这你们便不晓了。”一个老军士道,“前任高都督亦曾要与黄遨决战,也是屡屡扑空,但上头朝廷剿匪诏压着,他总不好总一事无成。你们可知,他如何应付?”
旁边军士大约都是新来的,面面相觑,摇头。
老军士道:“高都督便让人去抓了几千冀州流民回来,说他们是黄匪,杀了头。”
众人皆目瞪口呆。
“如此戕害无辜,岂非伤天害理?”一个军士道。
老军士摇头,叹道:“当今之世,安分小民尚且命如草芥,何况那些流离之人。”
一人冷笑:“如此说来,那高都督死在了黄遨手上,也不算冤枉。”
“桓都督此番若寻黄遨不见,该不会也要效仿……”
话才出来,老军士对他做个手势,示意噤声。不远处,两个将官走过。
他们转而聊起了近来的天气,我也不再多逗留,走了开去。
外面虽然折腾得热闹,都督府中却平静如常。我回到堂上的时候,公子正独自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公子跟前怎一个侍奉的人也无?”我走过去,问道,“青玄呢?”
“他替我去看水军操练了。”公子在纸上写着字,“这堂上原本也有人要伺候,但她早晨出了门便不见了。”
我讪了讪,不禁笑起来。
公子抬头看了看我,目光在我的衣服上停住。
“怎这副打扮?”他问。
“自是为了打探消息。”我说,“穿这身衣服才好混进去。”
公子饶有兴味:“哦?打探何事?”
我走到他身旁,将自己在城中听到的传言说了一遍。当然,那些关于公子的嘴碎胡扯除外。
公子听了,似全无意外,却道:“无人骂我?”
我心底捏把汗,公子倒是想得清楚。
“我未听到。”我面不改色道。
公子不多问,看着我:“我听青玄说,你让他派人将那石越看得更紧了。”
“自是要看紧。”我说,“公子若从他口中问出了黄遨的下落,自然怕他泄露出去坏了大事。牢中守卫越严,那黄遨越会这般生疑。”
公子颔首。
“但愿黄遨果真上钩。”少顷,我叹口气,“莫白费我等一番心血。”
“他会的。”公子忽而道。
我诧异问道:“怎讲?”
“我查过刘阖时的史官所载。”公子道,“黄遨当年在南楚时,无论水陆用兵,都擅长避实就虚,绕道偷袭,常出奇兵制胜。当年高祖进攻南楚,黄遨亦曾率兵偷袭后军,几乎将高祖断送在长沙。”
我了然。怪不得公子这三年来连连得胜,知己知彼的道理,他已经是纯熟于心。
不过这般想着,我又有些欷歔,不是为公子,而是为了我自己。
从前在雒阳,我打着算命的幌子,从众人口中打探到不少消息,故而能助自己事事料得先机。而如今,我在海盐虽不算十分闭塞,但终究比不得雒阳,这黄遨何许人也,反倒要公子来告诉我。
“在想何事?”许是发现了我沉默不语,公子问道。
“无事。”我回神,目光落在他方才书写的纸上。
“公子要向圣上那边禀报?”我问。
“正是。”公子说着,看向我,“霓生,此事不须你出手。”
我问:“为何?”
“你欲如何将圣上请来?”公子道,“又去装神弄鬼么?”
我知道他的看法,撇了撇嘴角:“装神弄鬼也无甚不好,从前我做过许多,皆是有效。”
“便是从前你做过了许多,才须格外谨慎。”公子神色有些严肃:“你从前在河西和雒阳做的那些事,皆引人瞩目,连先帝也曾打探,你当年离开雒阳,便是不想再为人利用。如今你若再故技重施,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窥出端倪。那日你抓细作之事,乃幸得有青玄替你遮掩,否则宣扬开去,亦不知后果。你已在外隐匿三年,切不可因此功亏一篑,知晓么?”
他一番话,让我觉得有些赧然,又有些不服气。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我若那般全无分寸,早不知倒霉几回了……心中不忿道,但触到公子认真的目光,这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那……公子欲如何告知圣上?”我决定移开话题,道,“圣上身边人多嘴杂,若直言相告,就算圣上信了,也难保那边动静过大,打草惊蛇。”
“故而我不欲直谏。”公子道,“这信,我是写给逸之的。”
我愣了愣:“表公子?”
公子颔首:“他如今就在圣上身旁,也是圣上最信赖的人,处置此事最是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