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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夕阳(下)(1 / 1)

到了海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海风吹散了白日里的热气,颇为宜人。待得到了屋舍跟前,公子四下里打量着,颇为好奇。

“这就是你那屋舍?”他问,“你平日常来?”

我说:“清闲时便会来,此处甚清静,附近的乡人也甚好说话,每日还有新鲜鱼虾可吃。”

公子笑了笑,将车马牵到屋宅旁的马厩里。我正要动手将马车卸下来,公子却已经抢先一步,将车卸到一旁,把马牵到了马厩里。上次来时,阿冉备下的草料还有许多,堆在旁边。公子用农具铲起些,放到食槽里,又到院子里的井里打了水来,将水槽灌上。

我在旁边,看着他利落地做完这一切,很是目瞪口呆。

要知道就在我跟他分别之前,他还连铁锹都不曾用过,凿个墙还笨手笨脚。

待得处置完了车马,公子已经出了一身汗。我去取了巾帕,用水洗了,递给他。公子接过,一边擦拭着,一边走入院子里。

这是一处很常见的乡下院子,不大,但被我布置得甚为整洁舒适。主屋中间是堂屋,左侧是我的卧房,右侧是我的书房。除了主屋之外,一边是平日里给阿冉或别的仆人住的厢房,另一边则是庖厨和浴房。

公子挨个看了看,颇为仔细。我观察着他面上的神『色』,只见并无嫌弃,不禁放下心来。

“这屋舍是你造的?”走了一圈之后,他问我。

“不是。”我说,“从乡人手中买的。”

公子莞尔,走到书房里,从案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那是我上次还没看完的那本野史,回县城的时候,我就丢在了案上,打算下次过来住的时候继续看。不想等到再过来,拿起它的人是公子。

我看他『露』出些意味深长之『色』,忙道:“这书写得甚是有趣,可作故事看。公子若闲来无事,也可翻翻。”

“不看。”公子将那书放下,“既是故事,你说与我听便是。”说罢,他又往旁边的书架上取下几本书来,看了看。不出我所料,未出多时,那脸上的平静之『色』终于起了些变化,眉梢微微挑了起来。

“妖异录,神仙记,『乱』葬岗杂谈。”他看我一眼,无奈而笑,“你还是爱看这些。”

我毫无愧『色』:“正经书何处寻不到,这些偏门书才难找。”

说罢,我如献宝一般将我最喜欢看的几本拿出来,一本一本给他看:“这是前朝一个豫州府的书吏写的,记叙的全是百十年来豫州法曹破获的惊天奇案;这本记的是也是前朝之事,一个青州府的主簿致仕还乡之后写的自述,多是些官场之事,当是留给后人看的,后来因战『乱』流到了扬州;哦,还有这本,轻松些,都是些凡人如何斗鬼的小故事,无事翻上两页,甚是喜乐……”

就在我津津乐道说个不停的时候,公子忽然从边上取下一本,看了看封面:“香闺十八术……”

我愣了愣,耳根骤然热起,连忙将那书从公子手中夺走。

“为何不许我看?”公子颇有兴味地问道,“何谓香闺十八术?”

我强作镇定:“不过是些『妇』人之事,梳妆穿衣之类的。”说罢,我岔开话:“公子,天快黑了,我等还是去备些晚膳吧。”

公子望望窗外,颔首。

我趁他转身不注意,胡『乱』地将那书塞到榻下,随后也跟着出去。

从万安馆里出来的时候,我让小莺备了食盒,里面有现成的饭菜。只须得热上一热,便可吃了。

我才将食盒拿到庖厨里,却见公子已经蹲在灶前,将柴草放到灶里,点火烧了起来。我走过去看,只见锅里也加了水,不多不少,正好可用来热饭菜。

虽然我见识过公子做烤鱼,但是现在看到他在庖厨中像个厨子一样烧柴烹食,仍然让我十分震惊。

我将食盒里的盘盘碗碗放入锅中,将锅盖盖上。

一时无事,我看着公子,忍不住问:“公子怎会做这许多事?”

公子仍在灶前拿着一根木棍拨着火,神『色』稀松平常:“做多了自然便会了。”

我更是不解:“可公子身边从不缺仆从。”

“出门征战时我从不带仆从。”公子道。

我听得这话,惊诧不已:“为何?”

“你若是个军士,见得主帅一副处处要人伺候的模样,可会信服于我?”公子道。

我想了想,道:“可将帅乃上位之人,总有威仪,有人伺候亦是寻常之事。”

公子道:“霓生,你可知秦王在辽东,为何如此得人心?我出征大漠时,帐下有个属官,曾在辽东做了十年府吏。他说秦王待军士一向甚好,从无上位者架势,就算不是出征之时,他也时常去营中与军士同吃同住,故而军士对秦王忠心耿耿,每逢征战,皆誓死效力。”

我心想,你信秦王那公狐狸精的邪。

“秦王不过做做样子罢了。”我不屑道,“好让军士死心塌地卖命。他那般诡计多端之人,怎会真心为下面的人着想。”

“就算如此,天下也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公子看着我,忽而道,“霓生,你可是仍然为当年秦王要挟你的事着恼?”

我:“……”

何止要挟。我心想。他还对公子的尺素见财起意,妄想据为己有。

不过公子就是公子,总能一眼窥中要害。

“也不是。”我言不由衷地说着,反问,“莫非公子觉得秦王是好人?”

公子淡淡道:“秦王么,不好也不坏。”

“怎讲?”我问。

“他不过在做对他最有利的事。”公子道,“换做别人,也未必可比他更善。”

我看着公子,忽而明白了公子变在何处。

如今,他看待世事比从前更加超然且冷静,全然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冲动。甚至是对于当年曾经大军压顶,威胁他『性』命的秦王,他谈论起来的时候也已经全然没有了喜怒之『色』,仿佛那只是活在史书或者别的什么故事里的人。

万安馆的菜肴在海盐颇有名气,用膳的时候,公子像从前一般,挑着顺眼的菜肴先尝一口,脸上的神『色』颇为意外。

我很是得意,一边给他布菜,一边道:“公子,这些鱼可都是今日早晨才从海中捞起来的,雒阳吃不到。”

公子颔首,吃了两口,忽而看着我,“霓生,这菜与我做的烤鱼相比,味道如何?”

我愣了愣,即刻讨好道:“烤鱼乃人间至味,自是比不得。”

公子对我的奉承颇为满意,兴致勃勃道:“那明日我与你一早去买鱼,看看这海鱼做出来是何味道。”

“好。”我笑眯眯。

我终于明白公子离开万安馆前,对我说的那“有你我还不可么”是何意。

事实上,我也可以去掉。因为他的确什么都会,就算把公子一个人扔在这里,他也能过得很好。

晚膳后,公子让我坐着,自去清洗了碗筷,还将入浴用的温水备好了。

这浴室经我改造,用砖石砌了浴池,外面则挖了灶眼,可将水烧热。不过却仍须得一桶一桶地取水,将浴池放满。公子将最后一桶水倒入的时候,身上的单衫已经湿了,贴在前胸和后背上,勾勒着结实而匀称的起伏。

我盯着,忽而觉得这浴房不必烧火也热了。

当我宽了衣裳,将身体浸入温水中的时候,心中思考着一个无比严峻的问题。

今夜这宅中只有我和公子二人,而我只有一间卧室,他睡何处?

这的确十分教人纠结。

道理上讲,我和公子互诉过了心意,牵过手搭过肩,还抱过。这在那些枕边小书中,已经算得私定终身,坐实了『奸』情。

我又回想了一下在那些书里,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似乎应该是私奔。但私奔乃不可行,我已经与公子说好。那么只有跳开这一步往下,就是……

“霓生。”公子的声音突然在浴室外面响起,“水热了么?”

“热了!”我忙答道。待得转过头来,只觉心砰砰地跳,惴惴不安,左右为难,脖颈和胸口红得好像煮熟的虾。

云霓生。心里有个声音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软蛋。

待得公子再洗了一回澡,披着一身新换的单衫走到屋子里的时候,他看到我坐在堂上,有些诧异。

“怎不到室中去坐?”他问。

我说:“堂上凉快,先乘乘凉。”

公子颔首,也跟着我榻上做了下来。

“公子,”我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强自平静道,“我那卧室中的榻已经换上了新褥子,公子今夜就在我那卧室歇息。”

公子『露』出讶『色』。

“那你睡何处?”他问。

我说:“书房中也有一张榻,我睡书房便是。”

公子讶『色』更甚:“你是主我是客,为何不是你睡卧室我睡书房?”

因为书房里有些书不能让你看到。

我讪讪:“公子不是主公么。”

“哦?”公子一笑,“我既是主公,那便更加不可如此。”

“为何?”我问。

“你不是吩咐了万安馆的仆人明日一早就送膳来?”

确有此事。出来之前,我考虑着我不会做饭菜,公子只会做烤鱼,便吩咐老钱安排人手,每日往这里送膳。

“又如何?”我问。

“若他们来早些,发现你我根本不宿在一处,只怕要疑心有诈。”公子道。

我窘了一下。

“那公子之意……”

“那卧室边上不是还有一张榻?”公子问,“平日是何人所用?”

我说:“小莺,她怕鬼。”

公子一笑,起身,朝卧室里走去。

我忙跟上。

只见他将那榻搬到了我的榻前,隔着尺余,摆在一起。

我:“……”

“你睡一张我睡一张,便不必分了。”公子道。

我看着那两张榻,虽然觉得这样果然更合心意,心跳却变得愈加厉害。

“公子。”我耳根发烫,瞅着他,只觉声音出来有些心虚,假惺惺道,“你我孤男寡女的,要共睡一室?”

公子看了看我,目光有些玩味。

“你从前与我共睡一室过么?”他问。

我想了想,点头。从前公子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小榻,作为他的贴身侍婢,我每逢遇到他偶感风寒或者陪他聊天聊多的时候,就会在那榻上歇息。

“与我牵手,搂抱,相互触碰过么?”

这也是事实。我只得又点头。

公子微笑:“那算甚孤男寡女。”

我:“……”

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我与公子,的确比枕边小书那些男女们早走了一步。

“霓生。”公子『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低而和缓,“你我如今已比从前进了一步,却还不如从前了么?”

我愣了愣,心中倏而鼓起勇气。

对啊,难道我如今一个自由之身,能做的事反而不如从前当奴婢的时候么?

我茅塞顿开,即刻拉过公子的手,道:“公子,上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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