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说得没有错,等到我们走出假山外,隐隐见花木那边,有人正穿过园中的小道,径自往这边而来。
我将公子头上的布条取下,又用一块备好的蘸酒巾帕将那些黛墨擦拭干净。待得公子的面庞恢复干净,来人的模样已经看得明白。
那是两个人,一个是内侍,虽也穿着侍卫的衣袍,但看上去粉面阴柔,实在不太像;而另一人则是宫人打扮,只是那保养光洁的面庞上盛气不在,正是皇后。
二人走到假山前,蓦地看到走出来的太子妃,皆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皇后盯着她,看一会,神『色』变得不可置信。
“是你?”她低低问。
“中宫何必惊惶。”太子妃声音平静,“妾在中宫心中,早已是个死人。”
皇后看着她,没有说话,接着,又看到不紧不慢从假山里踱步出来的皇太孙,她的面『色』已经发白。突然,她似明白了什么,将目光看向那内侍。
内侍满面愧『色』,躬身低头。
“中宫不必为难他。”太子妃不紧不慢道,“是妾想见中宫一面,可中宫身边只有张内官一人是旧识。他与中宫一样,大难临头之时,亦不过求一条退路。”
皇后的目光沉下,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片刻,归于镇定。
“我就知道你二人还活着。”少顷,她冷冷道,“平白不见了两个宫人,哪有那么巧的事。”说罢,她的目光落在公子的脸上,唇角弯了弯,“只是未曾想到,竟是长公主的儿子来把你救了。”
公子面无表情,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
“想不到中宫竟是独自前来。”不等皇后开口,太子妃继续道,“妾以为中宫为平原王谋划至此,定然不会弃之不顾。”
皇后的神『色』起了些微微的变化,竟似有些落寞。
“我原想带着他,可来不及再去带上别人,他便说不愿独活。”她声音缓下,苦笑,“儿大了之后便是如此,就算是亲生母亲也奈何不得。”
我听着,怔了怔,倏而想到那宝楼。再看向公子,他面上也有些异样之『色』。
“如此说来,中宫终是抛弃了父兄和亲儿。”太子妃淡淡道。
皇后的目光倏而变得尖锐。
“我知道太子妃为何来见我。来为江夏郡公一家算账,是么?”她看着太子妃,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动手,便不会有别人动手?”
太子妃皱眉:“你何意?”
“太子妃不若问问桓公子,长公主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她和淮阴侯,还有那慈眉善目的太后,真会让皇太孙安安稳稳继位?”皇后说着,声音愈发高而激动,“他们都想着让庞氏和谢氏争斗以渔利其中,我不过是狠下心来先行一步!可惜苍天不仁,终还是不可放过我!”
“你戕害忠良,此乃天谴!”太子妃怒道
“天谴?”皇后目光定定,笑起来,却是愈发阴森,忽而看向皇太孙,“尔等可是以为,今日之后,『奸』佞尽除,便可光天复地,从此苦尽甘来一帆风顺?你以为陛下会为谢氏陨落难过么?笑话!”她神『色』怨毒,“我告诉你,他高兴得很。无论是谢氏还是庞氏,还有袁氏,荀氏,便是皇太孙,亦不过他手中的棋子。就算是宫中如今活着的那些亲儿女,你以为可有一个人让他真正放在心上?圣上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你等着看好了,只要沾上那权位,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跑不了!”
“住口!”太子妃断喝。
“你!”皇后不看她,忽而看向公子,往地上唾一口,狠狠道,“什么忠臣,桓府做的事,比茅厕还脏!”
我不料这疯『妇』竟敢侮辱公子,登时怒起,正待上前。
不料,皇后突然又转而指着我,“还有你!”
我愣了愣。
“是我瞎了眼!被你那妖言所『惑』,落得今日下场!”她冷冷道,“你以为你可凭此在长公主和圣上面前领赏么?他们不过用你干干脏事,用尽之后让你背上骂名一脚踢开,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够了!”不等我开口,一声怒喝传来,却是公子。
他看着皇后,面『色』沉沉,似强压着怒火,道:“中宫多言无益,圣上有令,只要中宫回宫自首,仍有转圜余地。”
“转圜?”皇后冷哼,却看向太子妃,“我说了许多,你还不明白么?你我皆身不由己,何苦为难?”说罢,她上前一步,满面期盼:“当初杀江夏郡公我本是不愿,可父兄强压,我亦无法,你……”
话没说完,突然,太子妃一个箭步上前。
皇后睁大眼睛,片刻,低头看向胸前。
一把刀子『插』在上面。
太子妃没有说话,少顷,□□。
皇后将捂着那刀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一下染透了外袍。她扶着身后假山石,背靠着,缓缓石头上坐下。
太子妃愤恨地看着她,张着嘴哽咽,已是泪流满面。
皇太孙忙上前去扶住她,太子妃将皇太孙搂在怀中,倏而放声大哭。
皇后看着她,面『色』渐渐灰败,却松弛下来,似得了解脱。
这时,远处传来叫嚣的声音。
方才那个引皇后来的内侍匆匆跑过来,神『色』惊惶:“太子妃,那些军士来了,说是要拿皇后!”
我回过神来,与公子对视一眼,皆是不定。
“太子妃,殿下,我等还是速速离开。”公子忙道,“这些『乱』军早已失智,蛮横起来,只怕对太子妃不利!”
皇后却忽而发出虚弱的笑声,磔磔瘆人。
看去,只见她仰头靠在石壁上,气若游丝:“尔等……一个……一个也跑不了……”
说着,她闭上眼睛,头歪了下去。
“不走。”太子妃将目光从皇后那里收回来,面『色』已经变得沉静。她将臂弯里的皇太孙看了看,目光坚定,“我母子二人既回来了此处,便不会再逃。”
公子还想说话,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却已经骤然而至。
我和公子忙各抽出刀来,挡在前面。
那些都是慎思宫中的『乱』兵,有宫卫,也有北军,气势汹汹地包围上来。
“站住!”公子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军士中有人道:“我等奉命捉拿皇后,你又是何人?”
“我乃通直散骑侍郎桓皙,奉圣命为皇太孙及太子妃护驾!”
听得此言,那些军士皆『露』出诧异之『色』。
这时,太子妃与皇太孙从公子身后走了出来。
“我乃太子妃谢氏,”她肃然道,昂着头,声音缓缓,“皇太孙驾临至此,尔等还不速速跪下。”
军士们面面相觑,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皆有迟疑。
“胡说!”军士中,忽而有人道,“太子妃和皇太孙早就被皇后杀了,怎突然又冒了出来?”
“定是假扮的,说不定就是庞氏余党!”有人附和道。
那些军士被鼓动,神『色』纷纷又变得不善起来,七嘴八舌地躁动起来。
我心底暗道不好。
看着架势,只怕就算要逃到暗渠里也已经来不及。不知道沈冲和范景道到底在干什么,居然还没有来……我有些懊悔,当初应该先亲自去将这事办一办才对。
公子也知道了这样不妙,一手横着刀,一手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护到身后。
“霓生,”他低低道,“你带他们进去,快!”
我知道他想硬拼抵挡,正要开口,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尔等何人!竟敢对太子妃及皇太孙不敬!速速退下!”
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却见是赵绾从那假山里走了出来。他的官袍看上去有些脏,显然是因为那身躯过于肥大,钻过暗渠时颇为狼狈。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势。他领着那些跟他一起突然冒出来的军士,迅速将太子妃和皇太孙围在中间,神『色』肃然,颇有姿态地在二人面前跪下:“臣赵绾救驾来迟,殿下太子妃恕罪!”
说罢,他端正地伏拜在地。
与他一道前来的军士亦随之下跪,纷纷拜倒。
那些慎思宫中的军士,就算没有见过太子妃和皇太孙或者公子,也不会不知道赵绾。见得如此,皆『露』出惊诧之『色』。
我看着刚刚从假山里走出来的沈冲,又看看公子,一口气长吁而出,终于放下心来。
赵绾带来钻暗渠的军士足有三百,源源不断地从暗渠里出来,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护在中间。
那些慎思宫的『乱』兵自是不敢再对峙,转眼之间,已经溜得精光。
沈冲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了礼,因得彻夜不眠而显得略有些憔悴的脸上,此时有了些解脱之『色』,而当他看到倒在地上气绝的皇后,目光重又变得复杂。
“皇后被『乱』军所杀。”太子妃道,“幸得众卿前来护驾,否则妾与皇太孙亦几乎难免受累。”
沈冲颔首,愧歉一礼:“太子妃和殿下受惊了。”
赵绾忙道:“太子妃哪里话,臣等闻知慎思宫中传来殿下与太子妃噩耗,夙夜难眠。”说罢,他怒道,“可恨中宫与庞氏恶党竟如此大逆不道,如今覆灭,亦是天意!”
这番话义正辞严,他额头上一块未消散的淤青随着眉头抖动而引人注目。我想,那时我在城外将他推下马车的时候,力气果然是用得太大了些。
太子妃叹口气:“那夜妾与皇太孙趁宫室起火,换上宫人的衣服趁『乱』逃出,藏身于附近废弃宫室之中,无水无食,原以为就算不会被人寻到,也要绝命于此。幸而沈冼马、桓侍郎及赵府尹今日来到,否则后事如何,几乎难以作想。”说罢,她低头拭了拭眼角。
闻得此言,我心中一哂。方才还想着如何编些来由,将前后之事圆一圆。现在看来,太子妃倒是早已有了主意。再看向公子和沈冲,他们皆面『色』平静,并无讶『色』。
赵绾安慰道:“太子妃与殿下放心,有臣在,便是天塌下来亦可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