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时的时候,沈冲如往常一样用了些粥食,便回房歇息去了。
我直到给他盖上被子,等他睡着,走出房门外,才忽而又想起了桓镶说的话。
——挖土剪枝乃是兄弟……
心头一阵无语。
不过或许是因为公子那事,我已经不甚在意。
算了。心里道,他嘴里出来的主意就没有一个是对的,想它做甚……
正当我又沉浸心事的时候,一个仆人来找我。
“霓生,”他说,“你不是想吃莱阳梨么?外面有人叫卖。”
我一愣,忙道:“现在?”
“就是现在。”他说,“你让我听到有人叫卖便告知你,我听得便即刻来了。”
我忙朝外面快步走去,但等我出到淮阴侯府的外面,到处转了一圈,却并不见卖梨的踪迹。
“想来是走远了。”那仆人摇头道,“只来片刻就走,这般做生意,如何卖得去。”
我问他:“可听清了几钱一斤?”
他想了想,道:“好像是十钱三斤,买二十钱还再送一斤。”说罢,他笑嘻嘻,“霓生,你既是想吃,下次他再来,我便替你先买了,抵算命的钱。”
我已是了然,也笑笑:“那可是算命的钱,抵了就不灵了。且莱阳梨你们都不会挑,我挑了才好吃。”
桓府后院里那棵我与曹叔打暗号的石榴树下,有一个猫洞。
那日离开桓府之前,我先在石榴树的枝头上搭了一根枯树枝,看上去,就像刮大风时从别处吹来的。
这是我在淮南与老张分别时相约的暗号。那时,老张问我,等他回了雒阳,要告知我后续之事,如何与我联络。我便与他约下了这卖梨的吆喝,并告诉他,如果那石榴树上有枯枝,便说明我在淮阴侯府。
这个仆人在淮阴侯府的门房用事,在我这里算过两次命,与我关系不错。来到淮阴侯府之后,我告诉他,如果听到府外街上有人叫卖莱阳梨,便要速速告知我。
不想老丈这么快就找来了。算算日子,倒也是合适。我随着公子去了谯郡,老丈先前也说过回程时要去一趟荆州,过了这些日子,想来他事情都办妥了。
恰好午后无事,我与府中的人说要回一趟桓府,径自出了门。
雒阳街上热闹依旧,一路出来,我看到不少京兆府的人在街上巡逻,骑着马,神气昂然。
我大概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说来,这其实还是曹叔那事。因得荀尚的那一万金不知去向,又兼曹叔那假扮之事,如今赵绾可谓焦头烂额。皇后并不全然相信他说的话,只是此人掌管京兆府多年,又肯及时见风使舵,庞氏掌权后一直殷勤讨好,故而还把他留任。只是那一万金究竟是大数目,皇后并不甘心就此放过,于是责令赵绾严加追查,务必三个月内将金子找出来。
这着实让赵绾头大。故而虽然宫变已经过了两个月,他仍然不敢松懈,搅得雒阳到处鸡飞狗跳。他不仅每天让京兆府的兵马正事不干,只查问金子,还身体力行,每日亲自出去巡视,唯恐查问的人偷懒不干活。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路过街上的时候,看到了墙壁上张贴着当夜嫌疑人的画像。那上面画的无疑是曹叔,但眼鼻歪斜,严重走形,甚至连胡子也没有画对,与未易容前的真人更是相差*屏蔽的关键字*。就算哪天曹叔大咧咧地站在京兆府的人面前,他们也不会认出一根头发。
槐树里的那巷子依旧安静,我在门前叩了叩,未几,院门打开,是吕稷。
他没有多言,让我进了门,又往外头看了看,把门关上。
老张就在堂上,看到我,『露』出笑意。
“我方才还担心吕稷叫卖走得太早,女君来不及得知,不想女君就来了。”他说。
我亦笑笑,与他寒暄了一番,又问了问曹叔和曹麟在荆州如何。
“先生与公子甚好,我说起女君那事时,先生还问了许多,担心女君这边麻烦。”
我笑了笑:“我有甚麻烦,你下次见了曹叔,务必告知他安心。”
其实,我一直觉得买地是我自己的事,并不太想让曹叔参与,也不想让他知晓太多。故而先前他说代我去买,我也不曾应许。但我毕竟缺帮手,最后还是请曹叔帮了忙,且我既然允了老张和吕稷同行,便知晓他定然会详细告知曹叔。所以如今他这么说,我没什么可惊讶的。
听他说起曹叔关心我的话,我心底还是一暖。
其实我仍然很想向老张打听曹叔和曹麟的事,不过我知道就算问了他也仍然不会说,想了想,还是将念头压了下去。
我问:“你后来可去了那田庄之中?”
老张莞尔:“我今日请女君来,便是要禀报此事。那日我等与女君分别之后,依女君之言,驾着那马车远走,直至邻郡山中方才停下,将那车烧了。”说罢,他满脸可惜之『色』,“那车驾用料上乘,想来值不少钱,点火之时,我等皆是痛心。”
我笑了笑:“那马车桓府有许多,丢了也无妨。而后呢?”
老张道:“而后,我等将那马身上的饰物尽皆去除,重新买鞍钉掌,隔日便回钟离县去。如女君所言,我到了那田庄之中,将田庄换主之事告知了众佃户,又将伍祥任为管事。”
“伍祥可有甚言语?”我问。
“他问起了云兰来历,又问缘何选他。”老张道,“我说这是云兰父亲的意思,他从前与云公交好,知晓他田庄中曾用何人管事。”
我颔首。这般细节倒是我疏忽了,当初未曾交待。不过老张应对自如,确有临机应变的本事。
“你们去田庄里的事,钟离县府的人可知晓?”我问。
“我等去时,并未遇上县府的人。不过伍祥说就在前一日,县府的人曾去问过云兰踪迹。”
这显然是因为公子去钟离县生出的枝节。那马韬的确拍马心切,公子不过问了两句,他便如此上心。若非我早一步将田庄买走,只怕他不知要如何打主意。
老张道:“我等唯恐夜长梦多,不曾在那田庄里留宿,交代了诸事之后,推说*屏蔽的关键字*还在寿春等着,便离开了。”
我微笑颔首:“如此甚好。”
去淮南的路上,我与老张相处半月,知晓其行事稳当。我又问了些旁事,觉得并无遗漏,安下心来。
老张问我:“不知桓府中的那位桓公子,当时去到钟离县,却是为了何事?”
我说:“并无旁事,不过是他去谯郡祭祖,恰好闻得我在淮南,又一向敬重我祖父学问,便顺道而来。”
“哦?”老张『露』出诧异之『色』,“便是如此?”
“便是如此。”
老张若有所思,忽而道:“那位桓公子,可是以未几弱冠之龄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近来颇为人热议的那位?”
我哂然。公子不愧是公子,他不过当了个官,连老张都知道了。
“正是。”我说。
老张沉『吟』:“今日,他可是要去辟雍?”
我愣了愣,心头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怎知?”我问。
老张神『色』有些犹豫,看了看外面,片刻,压低声音:“女君可知侍中温禹和庞逢?”
我点头:“知晓。”
“我今晨得知了一事。庞逢派了三十死士埋伏在景明寺外的景明桥上,待黄昏时散骑省一行从辟雍回来之时路过,便击杀温禹。”
我看着老张,吃惊不已。
庞逢此人的『性』情,我早有耳闻,也知道他与温禹的过节。因得那公子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的事,他对公子有怨恨,更是不言而喻。以他素日的暴戾行径,会做出这等事,我并不觉得意外。
我皱起眉,心头飞速计较,却瞬间压上一阵沉沉的『逼』迫感。
那感觉难以言喻,除了着急,还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充斥着胸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温禹虽是重臣,平日出行也不过带上两三个护卫,再加上两三个仆从。且辟雍那样的地方,除了皇家,无人会摆上浩浩『荡』『荡』的仪仗,且随从大多也不会有兵器。三十死士,动起手来就是狼入羊群,乃是*屏蔽的关键字*灭口的架势。
“你怎知此事?”我问道。
老张神『色』严肃:“此乃机密,不可告知女君。然此事乃是确实,我原不该透『露』。但我知晓女君必是在乎,故不忍相瞒。”
我心如『乱』麻,想到曹叔,急道:“你打听来此事,可是有应对之策?”
老张摇头:“此事并非我等关心,不过顺道得知。”他说着,神『色』黯然,“女君,如今已快要到黄昏,只怕……”
我看了看天『色』,的确,离黄昏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但这并非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乃是辟雍在雒阳城外,而景明寺桥在半途,那一路几乎是野地。就算现在即刻出发,也已经难保他们不会遇上。偏偏今日,大长公主和桓肃去了宫中,桓攸和桓旭在官署,而林勋前两日告假回了老家,应当还未回来。我一个奴婢,无凭无据,就近报官或者去请救兵,都难取信于人。当然,我可以回去告诉沈冲,但淮阴侯府离此地不算近,一去一来,就算赶得再快也恐怕来不及。
故而向人求助皆是下策,上策则仍是对付那些杀手。
“老张,你这里可有人可帮我?”沉『吟』片刻,我问。
老张道:“有是有,不过只有我与吕稷,另有三人,亦会些打斗本事,不过那些死士人多势众,背后又是庞逢,只怕……”
他说的亦是道理,我想了一会,心不得不承认,唯今已无万全之策,只有火速赶往辟雍,希望公子他们离开得晚一些,让我赶得上。
“老张,”我急忙问道,“可有马匹?”
“有。”老张说着,一惊,“女君莫非想现在去辟雍?”
我说:“此事已别无他法,唯有此路。”
老张急道:“不可。女君现下去,若正巧遇到那些人打杀,如何是好?”
“故而你须得再借我一把刀。”我冷冷道。
“我随女君去。”这时,吕稷从屋外入内,道,“公子曾吩咐我,女君若有难,定要护卫。”
吕稷的本事我见识过,虽然打三十个人不可能,但一旦遇到庞逢的人,与我联手救出公子或是可行。
我没有功夫客气,颔首道:“如此,多谢吕兄。”
老张见状,叹口气,道:“地窖中倒是有些刀剑,女君既要,可随我去挑选。”
我应下,随他一同往地窖而去。
那地窖就在堂后,位置隐蔽,上次去荀府取书的时候,我就看过。
老张将地窖打开,我随他入内,只见那些箱子还放在里面,整整齐齐。老张一手举着蜡烛,一手将另一侧的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摆着好些兵器。
时辰紧迫,我没功夫细挑,拿起一把看上去大小合适的刀。正当拿起,忽然,我看到底下压着一角布料,有些眼熟。待我拿出来看,却发现那竟是京兆府士卒的衣服。
“这是那夜用的?”我诧异不已,问老张。
老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哪夜,颔首道:“先生觉得这衣服遮人耳目甚为便捷,吩咐留下了几身,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我心中一动,忽而计上心头。
“老张,”我说,“曹叔那夜为众人易容的物什,府中可还有?”
老赵一愣:“有是有,女君要做甚。”
我看着他,冷笑:“自是要再借京兆府一用。”
曹叔用来易容的妆粉膏蜡,虽不如我自己做的好用,但也能凑合。
我没有时间照着街上的通缉画像仔细易容,但庆幸的是,不知是那夜跟曹叔打交道的士卒看走了眼,还是画像的画师手笔清奇心有执着,那画像上,曹叔的两道眉『毛』又粗又黑,甚为惹眼。
我迅速地按那样子给吕稷和自己画上,再各自用巾帕蒙上半张脸,在脑后打个结。
“如何?”我问老张。
老张苦笑:“女君,你这是想走出去就被人认出来。”
我颔首:“就怕他们认不出来。”
事不宜迟,我和吕稷各换上京兆府士卒的衣服,配上刀。为了防止过早被人认出来暴『露』踪迹,我让老张驾着一辆马车,让我二人藏身其中。
“要去何处?”老张问道。
我说:“赵绾每日午后皆出雒阳巡视,你可知他此时会在何处?”
老张他们作为被全城通缉的犯人,就算笃定没有『露』过马脚,也必然不敢掉以轻心,定是每日打探京兆府动向。
果然,老张道:“此时,赵绾应该就在西明门。”
我颔首:“那便去西明门。”
老张不多问,叱一声,赶着马车往西明门而去。
马车辚辚驰骋,声音杂『乱』。
我坐在车里,望着车帘外面掠过的街景,只觉心也跟着这马车的颠簸一样,跳得厉害。
突然,鼻子一痒,我打了个喷嚏。
吕稷看着我,道:“女君无恙否?”
我摇摇头:“无恙。”
自从昨夜着凉之后,我一直有些风寒之症,不过大敌当前,我顾不得许多。
这并非我第一次去冒险,论斗智斗勇,我也从不畏惧。但唯有这次,我发现我即使想好了每一步的对策,心情仍然难以平静。
我像从前感到不安时那样问自己,何为最坏之事,如果出现了最坏之事,是否可回转?是否可接受?
比如在遮胡关,最坏的事乃是秃发磐得手,王师大败。但我和公子以及沈冲却可毫发无伤,这便是回转,亦可接受;
比如倒荀之事和倒皇后之事,最坏的莫过他们没倒成,那么桓府和淮阴侯府则难免受牵连。我的打算则是顶多带上金子做个逃奴,如果实在放不下,大可回头找一伙江洋大盗把公子和沈冲劫出来,有金子在手,不怕找不到人;
而如今,最坏之事,则是公子命丧在了景明寺桥。
我想了想,如果是那样,这便成了无解之事,至于接受……我甚至无法想象如果公子倒下,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靠在车壁上,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心仍然在狂跳,手心已经起了一层汗腻。
——五下之内,若他转开了眼睛……
那句话又浮现在心头。
我忽然想到了昨夜的事。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还问我是不是为那浴房的事生气。
他想与我说话,而我一心沉浸在那些有的没的情绪之中,敷衍着,连他离开的时候,我都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
他若是今日终结了『性』命,那么我在他眼中,大约就是那个做了傻事又摔了一跤的胆小鬼……
——霓生,莫恼了……
一阵涩意忽而从心头勇气,充盈了眼眶。
“女君?”吕稷看着我,『露』出讶『色』。
我忙转过头去,用袖子将眼泪擦掉。
待得心情平复些,我再度深呼吸一口气,片刻,将腰上的刀柄握了握。
我知道我真的是个蠢货,自诩聪明,却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
天杀的庞逢,他要是敢动公子一根汗『毛』,我定然将他挫骨扬灰,永无超生。
没多久,西明门已经到了。
如老张所言,赵绾就在此处,远远就能看到他的车驾。
我让老张寻一个无人注意之处停下,放我二人下来。
“女君,”老张神『色』有些不定,“若行事不顺,『性』命要紧,万不可恋战。”
我笑了笑:“放心,我必是无事。”说罢,与吕稷一道往那边走去。
赵绾是个喜欢『露』脸的人,此时,他正从城门出来,大约已经将今日的查验之事巡视了一轮。他对于排场的执着没有令我失望,跟着他来的京兆府军士足有百人,其中骑兵有四五十,威风凛凛,路人见之遁走不及。
不过他的脸『色』不太好,想来这两个月,他为那一万金子之事夙夜难眠,受了不少折磨。旁边的人亦不敢触他逆鳞,一个个神『色』恭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
这自是好事,因为他周围的人注意力都在赵绾身上,也不会有人想到竟有人吃了豹子胆来袭击堂堂京兆府尹,所以他随行的兵马再多,亦不过摆设。
赵绾的车驾就停在一处巷口,看上去做工颇是不错,拉车的两匹马亦是膘肥体壮,当是花费不菲。周围除了一个马夫和一个从人,并无多余。他们正在聊着天,我和吕稷各自戴上一顶草笠,拉低笠沿,从巷子里朝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全然无所知觉。
老张给了我们『迷』『药』,故而并不须大费周章地将他们打晕。我们一人一个,用巾帕将他们口鼻捂住,未几,他们就软倒下来。然后我们像扶着两个醉酒的人一样,将他们丢到巷子里。
吕稷坐到马夫的位置上,而我则充作随从,躲在马车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偷懒的士卒。
赵绾没有让我们等太久,过了会,便走了过来。
待得他走到车前,我往嘴里放了一枚李子,将蒙面的巾帕拉起,迅速蹿到他跟前,抽出刀。
周围的人显然猝不及防,不待那些侍从拔刀,我已经将刀架在了赵绾的脖子上。
“将刀放下!”我大喝一声。
那声音粗声粗气,且因为口中有东西,含混一团,堪堪能让人听懂字眼。
众人面『色』大变,赵绾更是吓得无所适从,盯着脖子前的刀,面『色』惨白。
“放下!放下!”
那些人犹豫着,片刻,放下了刀。
这时,吕稷已经帮忙将赵绾的手绑了起来,又将他眼睛蒙上。
“壮士……壮士何人……要财要命?”赵绾声音打着抖问道。
我不答话,继续拿刀『逼』着他:“教城门守卫撤走,随我去景明寺桥,否则要你狗命。”
赵绾又吃了一吓,忙喝道:“城门的人都撤开!撤开!”
待得那些人果真撤开,我说:“登车,去景明寺桥。”
赵绾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上了车去,我坐在他身旁,待得放下车帏,我捶了捶车板,吕稷随即驾车走起,朝城外走去。
因得有赵绾护驾,出城之时,无人敢拦。
此路通往太学和辟雍,并非民人聚居之处,行人并不多。吕稷不停甩着鞭子,将马车赶得飞快,我在后面,望见大队人马正从城门追出来,心里料想时机差不多,又捶了捶车板。
吕稷忽而慢下来,赵绾几乎打个趔趄。
待得差不多,我顺势将他推下去。
只见赵绾“啊啊”地嚎着,翻滚在了地上。
接下来才是要紧之处。
我即刻用刀划开车帏,钻到车前。吕稷想来也是个干惯了*屏蔽的关键字*越货营生的人,不须我多言,已经麻利地割断了拉车的羁绊。我与他各自跳到马背上,各乘一匹。
未几,那车厢倒在了路上,马儿得了自由,登时飞奔起来。
我望向后面,如我所愿,赵绾十分尽职尽责,并没有因为自己脱离危险而放弃抓贼。那些骑兵果然不依不饶地紧咬着,在路上扬起了滚滚尘头。
道路在前面转弯,恰好有一片树林,可遮蔽视线。
“吕兄!”我说,“你从小道钻入那树林之中,万勿忘了去掉装束,尽早脱身!”
吕稷道:“你呢?”
“我有办法!”
我和他来前便已约定行事之时一切听我左右,吕稷没有多言,片刻,道,“保重!”说罢,与我分开,遁入那树林的小道之中。
接下来,便是我一人之事。
这马的脚力不错,虽然那些追兵撵得甚紧,但它也没有落后。我跟着公子去过几次辟雍,道路的模样大致心里有数。离景明寺桥约一里的地方,有另一岔路,乃是突然急拐,伸入一片桑林之中,且路旁树木繁茂,虽是秋季,也可遮蔽视线。
而就算我消失,那些追兵也不会失了目的。方才在那城门之前,我唯恐在场的人听不清,反复地提起了景明寺桥,他们就算再惊吓过度也不至于忘了。
我快马加鞭,待得终于望见那处岔口,『操』纵缰绳,让马儿一溜烟奔跑进去,好一会,才放缓下来。
身后除了风过林间的声音,并无嘈杂,只隐约听得些许纷『乱』之声在远去。
我松一口气,即刻扯下蒙脸的巾帕,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块浸了酒的布料,将脸上的涂抹之物通通擦干净。
然后,我将那身衣服脱下,团成一团丢在路边。
那马儿立在一旁,低头寻着路边的草,我在它的『臀』上打了一下,道:“去吧。”
它重新迈开四蹄,沿着小道跑了起来,未几,消失在林子那边。
我心中催得紧,回身朝大路奔去。
还未到岔口,忽而听到前方有人喊:“女君!”
是老张。
未几,他的身影果然出现,骑在一匹马上,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
我不多话,即刻翻身上马。
“老张,”我说,“吕兄那边……”
“放心,他机灵得很,不会有事。”
我颔首,不多言,将马一打,朝景明寺桥狂奔而去。
还没到景明寺桥,我已经望见了前方『乱』成一团的场面。
那些京兆府的兵马正打打杀杀,与一群蒙面之人混战在一处。
心登时放下大半,但待我看清了那些人后面的车驾,却更加着急,加鞭催马,从腰间拔出刀来。
看得出交战乃是刚刚开始,那些死士虽少,但功夫竟是不差,遇得这般人多势众,竟也不退,不屈不挠地在桥上与京兆府人马战在一处。
我瞅着间隙冲入阵中,马匹的冲击让前面的人猝不及防,我举刀就将一人劈下。
但冲入『乱』阵之后,周围净是胶着混战,骑在马上反而不便,我又砍翻一人之后,跳下马,往车驾的方向挪动。
待得看清那边的境况,我心头一松。只见护卫已经在四周围住,看样子,并不曾被『乱』事波及。
“霓生!”正当我分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我未及回头,一声闷哼传出耳中,看去,却见是一人倒在了侧后。
公子提着他的仪刀,满面杀气,身上的官袍已经染上了血『色』。
“公子!”我心中一喜,忙跑到他身旁。
公子将我护在身后:“到车驾那边去!”
我忙道:“我跟着公子……”
“去!”他喝一声,未几,挡住右边一个大汉。他应对灵敏而沉着,数个回合之后,瞅准对方破绽,一刀捅入他的腹部。
我自然也不会真的听话躲开,在他身后眼观六路,忽而看到又一人『逼』近,忙道:“公子,左边!”
公子及时腾出手来,对阵数次,又将那人斩下。
京兆府的人马毕竟更多,那些死士就算死战,也难以成事。但他们颇为有章法,最初的混战过后,渐渐聚拢,往桥边且战且退。一声唿哨之后,他们跳了下去。
桥上的人已经,冲过去看,只见桥下早已停着几艘船,有人撑着竹篙,待得接了人,便顺流而去。
“追!追!”一名将官扯着嗓子喊道。
但无济于事,就算有马匹,也无法在陆上追船,士卒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船远去,消失不见。
而方才『乱』战之处,除了死伤的士卒,还躺着十几个死士,皆一动不动。
有人上前看了看,呸一口,道:“都服毒了。”
我正想也上前去看,忽而听到公子的声音:“霓生!”
转头,他正朝我走来。虽然经历了一番厮杀,衣裳上有了脏污,也破了些口子,但看上去却平添一股杀伐之气,更加英武。
我望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只觉脑袋有些发晕,我此刻的脸上一定挂着傻笑。
“你如何?可受了伤?”他急急问道。
我心中登时如春风吹拂,百花齐放,自己方才那一番奔波,再来十次也值。
“不曾。”我也将他打量,“公子可曾受伤?”
这是废话。我方才躲在他后面,什么都看得仔细,谁敢伤他,我就剁了他。
公子道:“不曾。”片刻,他的目光忽而落在我的手上。
“你这刀从何而来?”他看着上面的血迹,有些诧异,“方才你杀了人?”
我看了看,忙矢口否认:“不是,方才在地上捡的。”我说着,将刀丢开。
公子没有多言,盯着我,道:“你怎来了此处?”
我一愣,哂然。
不知是因为心仍然跳得飞快,还是方才赶得太急,以至于一时竟忘了准备应对的理由。
我讪讪笑了笑,道:“我……嗯,我担心公子便来了。”
我看着心想,我这时候笑得一定很傻。
公子听得我这话,目光却变得更锐利,紧问道:“你知道此处要生事?”
我张了张口,正要答话,突然,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我今日例行卜问,得知公子有血光之患,故而赶来查看。”我索『性』顺口胡诌道。
公子:“……”
他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来。
我一愣,还不急躲闪,定定地看着他那手落在我的额头上。
只见他眉头皱得更深,神『色』一变:“霓生,你这额头怎这般烫?”
我愕然,这才忽然回过神来。在来路上,我便一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热的。
还以为那是因为对公子情深意切满怀激动所致。
“公子,”我喃喃道,“我……”
话没说完,我忽而眼前一黑,登时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