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我仍站在原地,有些怔怔。
公子的提议其实甚好。我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桓府去找曹叔,直到把事情办好了才回来。
申时以后,路上便要戒严。故而事不宜迟,我应当现在就去准备,在公子离开之后就出门。但想着这些,我却心猿意马。
今夜最凶险的地方,毋庸置疑就在宫城之内。
心里一个声音道,只要守住内宫,荀尚断无翻身之机。你眼下最为紧要的,是与曹叔会合,合力取回祖父的书。
可另一个声音又道,就算胜算已分,内宫中说不定仍有恶战,公子此去已有赴死之志,万一……
——“听话。”
公子方才的声音犹在耳畔。
冤孽……
心中长叹一口气,我将心一横,走出门去。
*****
公子将管事叫来,将府中的事务交代了一番,方才登车。
当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坐进车厢之内时,公子瞪着我,满是惊诧之『色』。
“你来做甚?”他皱眉道。
我将额头上的汗拭去,镇定道:“我说过,随公子入宫。”
公子冷下脸,不与我多言,拉开车帏:“林勋!”
“我方才卜了一卦,公子莫不想知晓是凶是吉?”
公子愣住,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面带微笑。
那双眸中的锐利之『色』终于收起,公子看着我,无奈地坐了回去。
“公子。”这时,林勋走了过来,问,“公子唤我?”
“无事。”公子道,“上路。”
林勋应下,未多时,马车辚辚走起,离开了桓府。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一阵清凉,将我方才疾奔出来的汗气吹散。
公子打量着我,目光奇怪:“院中到府前又不远,你跑这般着急做甚?”
我不以为然:“公子不觉得远罢了。”
这自然是敷衍他的。因为我追出来之前,还去了后园一趟,把那石榴树的枝条拨到了另一边,将最上面一截折断。这是我与曹叔约定的另一个暗语。任何一方遇到了意外,恐不能按时会面,便以此为标记。另一方到了时辰可不必死等,相机自行动手。
曹叔办事我一向放心,就算没有我,他应该也会照先前计议,将祖父的书取出。
当然,我并不想将此事全交给他,须得再做打算……
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暗自深吸一口气。只见外头,行人已经稀少,阳光的颜『色』也变得暗红,耀眼而诡诘。
桓府离宫城并不远,过了阖闾门之后,再前行不过一刻,便是宫城的西门。
公子出入宫禁乃是稀松平常之事,宫门虽盘查重重,但卫士对桓府车马早已熟识,公子『露』了『露』脸,即许放行。而宫中的人对今夜的谋划显然也保密周到,守卫宫门的士卒和郎官如往日一般神『色』轻松,待得公子马车过去之后,又站在路边先聊起来。
公子一路不曾说话,我看看他,有些好奇。
“公子怎不问我那卦象是凶是吉?”我问。
公子看我一眼,不答反问:“你果真卜了卦?”
又被他看穿。
“自是卜了。”我嘴硬道。
公子不紧不慢:“那也必是吉。”
“公子怎知?”
“若是凶,你怎会自己也跟了来?”
我愣了愣,哑然而笑。这的确是我急中生智生出来的破绽,公子近来真是眼力精进,想来我日后要继续哄骗他,须得更小心一些。
公子并无愠『色』,叹口气,问我:“你为何定要跟来。”
我看着他,眨眨眼:“我既是公子的贴身侍婢,自当跟着公子,怎可弃公子不顾?”
公子显然对我这话很是满意,唇角扬起。
“霓生,宫中虽凶险,但你躲在我身后,我必可护你周全。”他说。
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
我笑了笑:“知晓了。”
*****
沈太后的永寿宫,在宫城之北,与皇帝的太极宫相望,暮『色』下,梁上的朱漆甚为鲜艳。
我随公子下了车,拾阶而上。
大长公主正陪着沈太后坐在堂上,对于公子的到来,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孙儿拜见外祖母。”公子上前行礼,一如往常,“外孙闻得太后身体不适,又见母亲迟迟未归,心中牵挂,便过来探望。”
他神『色』自若,全无沉重之态。
太后和大长公主却毫无欣喜之『色』。
“我身体已是大好,天『色』不早,宫门还要下钥,你早些回去才是。”太后道。
公子却笑了笑:“外祖母上次还说这殿中空『荡』,孙儿等可过来住上两日无妨。今日孙儿来此,外祖母怎又说起了规矩?”
这话出来,太后一时无话。
我朝四周望了望,只见服侍的几个内侍宫人,有两三人是我从前见过的,其余却是陌生面孔。
大长公主目光不定,少顷,笑了笑。
她对太后道:“元初一片孝心,亦是难得。他这『性』情母亲莫非还不知?最是执拗,赶也赶不走。母亲今日便索『性』让他留下,多个人解解闷也好。”
太后看着她,又看看公子,好一会,长叹一声。
“如此,你留下便是。”太后道。
公子亦『露』出笑意,向太后一礼:“孙儿遵旨。”
有人监视在侧,众人虽心怀鬼胎,却只能聊些无关痛痒之事。
太后颇为沉着,应许公子留下之后,她心情似乎变得甚好,恢复了往日的慈爱之『色』,让近侍给公子呈上各『色』小食,又问起他近来之事。在家做些什么,看了什么书云云。
公子一一答来,神『色』从容。
“这可是上次跟你入宫的那个侍婢?”太后忽而看向我,道,“叫……什么生?”
大长公主掩口而笑,道:“母亲好记『性』,正是她。”
我只得上前,向太后行礼:“奴婢云霓生,拜见太后。”
太后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记得,就是她,可为元初挡灾?”她问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答道:“正是。母亲上回还给了她赏赐。”
太后『露』出笑容,看着我,目光中别有意蕴。
正在此时,外面的内侍来禀报,说桓镶来了。
他一身殿中中郎的打扮,身上覆着铠甲,风尘仆仆。
看到公子在此,他也『露』出讶『色』。
桓镶亦时常跟随家人到太后宫中走动,见礼之后,并无客套。
“元初也在?”他说罢,看我一眼。
“元初惦念太后身体,今日留宿宫中。”大长公主道,“你不在殿中值守,来此何事?”
桓镶笑了笑:“倒是巧。侄儿也是闻得太后身体不适,瞅着间隙过来看看。”
太后莞尔,对大长公主叹道:“自圣上卧病,我常忧思不已,如今看到这些后辈如此孝顺,方觉宽慰许多。”
大长公主嗔道:“母亲哪里话,后辈一向孝顺,又不是头一日。”
寒暄一阵,桓镶起身说还要到别处宫室巡视,向太后行礼请辞。
太后道:“如此,你去吧。元初,送一送子泉。”
公子应下,站起身来,与桓镶一道往殿外走去。
夕阳在天边坠坠半挂,只剩下了半边脸。晚风吹过殿前宽阔的空地,颇有几分凉意。
桓镶不着痕迹地瞅了瞅身后,看到只有我跟着,似乎放下心来。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出来,低低道:“你当真不怕死?”
公子一脸无所谓。
他不多废话,道:“太后宫中的那些『奸』细乃是妨碍,外面一旦生事,只怕对太后不利。”
桓镶道:“我已安排妥当,过不久,便会有人收拾。”
“哦?”公子看着他。
桓镶道:“太后宫中的卫尉少卿戴芾是自己人,锄『奸』拱卫之事早已议定,可为托付。”
公子颔首。
桓镶又道:“若有事,戴芾知道如何寻我。”
公子:“知晓了。”
桓镶却转向我,目光意味深长:“不过有霓生在,想来不必担忧你的『性』命。”
“她在不在皆不必为我担忧。”公子道:“倒是你,今夜只怕要涉险。”
桓镶一笑,不置可否。
“元初,”他忽而有了些感慨之『色』,“许多人以为我当上了殿中中郎之后,兢兢业业,不再是纨绔。”
“哦?”公子道,“可喜可贺。”
桓镶拍拍公子的肩头,目光里藏着兴奋:“可他们不知道,这殿中之事,才是天下最有趣的。”
说罢,他笑笑,自顾而去。
*****
天『色』越来越暗,入夜之后,宫中如往常一般点起了灯。太后宫的地势略高,往外张望,只见殿宇屋檐层叠,一片灯火闪闪如星,甚为壮观。
太后染了些风寒,加上年事已高,用过膳之后,大长公主便陪着她歇息去了。
我跟随着公子,也陪在一旁。
太后宫中有卫尉、少府和太仆三卿,皆是多年的老人。其中,太仆卿褚源和少府卿何让是跟随太后多年的老人,而卫尉卿韩舒则是荀尚新进委任,掌太后宫戍卫。
太后回寝宫歇息时,三卿皆来问安。韩舒曾在荀尚幕府中用事,我跟随公子出征河西时,曾见过他。而桓镶提到的卫尉少卿戴芾,是韩舒的属官,立在一旁,五短身材,相貌平凡无奇。
大长公主一贯的甜言蜜语之态,就算不久之后就要下狠手,也仍然对韩舒等荀尚党羽和颜悦『色』,称其为保太后安康夙夜戍卫劳苦功高。说到动人之处,还令人给他们赐下财帛和酒食,以为犒赏。
韩舒等人对此颇为受用,对大长公主的赏赐欣然收受。
戴芾动手,就在戌时二刻。
因得大长公主的酒食,韩舒等人全无防备,被拿下时,还以为是要架着他们去歇息,嘴里喊着“我未醉”,然后,就被堵上布,捆了起来。
要抓捕的人早已定下,不仅韩舒和他的手下,就连荀尚派来的内侍和宫人,都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人拿下,捆了总共三十余人,尽皆扔在偏殿里。
宫门早已下了钥,太后精神矍铄,全无方才的病弱垂老之态坐在堂上,将戴芾任为永寿宫卫尉卿,率卫士把守各处门户。
不久之后,一名内侍自宫外匆匆跑来,向太后禀报,说庆成殿亦已动手。
是夜亥时,左卫殿中将军庾茂与右卫殿中将军程斐奉太后诏书来到庆成殿前,宣读了荀尚的诸多罪状,令免去太子太傅等一应官职,保留爵位,离宫回府等候发落。
荀尚闻言,自是惊怒不已,要去殿前理论,被身边谋臣拦住。众人皆言此乃太后和皇后之计,荀尚一边令人锁死各处入口,一边与幕僚紧急商议,往东宫和宫外各处宿卫报信。
然而殿中诸将率宿卫四百余人,已经将庆成殿各处通道阻塞,出去不得。
永寿宫中也没有人歇着。
太后宫的宫卫原本就不多,只有五十余人。如今又因为翦除荀氏党羽,去了一半。剩下的人手,要守卫偌大的宫室,乃是捉襟见肘。殿中诸将虽是倒荀这边的人,但他们要守住整个内宫,亦无暇分兵过来。永寿宫只得打开卫尉的械库,给寻常的宫人内侍也发了兵器,以图防备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