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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遮胡(下)(1 / 1)

“你说那些做甚。”宴后回到住所,桓镶无奈地对公子道,“他是主帅,定策自然是他,你当众质疑,岂非拂他脸面?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已遭他面斥。”

沈冲道:“元初也是出于职责。”

公子理直气壮:“我既为幕僚,有所疑虑自当据实陈情,岂可因脸面之事而吞声渎职?”

“渎职?”桓镶笑起来,“你一个主簿,有甚职可渎?是丢了文书还是忘了记将军用膳吃了几口肉?”他拍拍公子的肩头,“劝你想开些,我等既为沾光而来,便安分些,每日吃吃喝喝等着回雒阳。如荀凯那般敢在将军帐中放肆言语的人,乃真为立功而来,方才有职可渎。”

“哦?”公子问,“荀凯是何职务?”

“骠姚校尉,领二千兵马。”桓镶看着公子『露』出讶『色』,郑重地叹口气,不无同情道,“你朝思暮想要当霍骠姚,可惜不姓荀。”

公子很是不服气。

夜里,幕府派人将各式文书移交过来,他看也不看。

沈冲来到,看看堆了一地的文书,毫无意外之『色』。

“你若不想做主簿,告知家中便是。”他在案前坐下,从我手中拿起一册正归整的文书看了看,意味深长,“家中想必乐意之至。”

公子“哼”一声,少顷,终于也坐下来。

沈冲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他,公子没有接。

“你在宴上所言,其实甚为有理。”沈冲收回,道,“只是将军大胜在望,你无凭无据,如何信你?”

公子道:“要甚凭据?派出斥候去寻,总有踪迹。”

“你以为将军不曾这般想?”沈冲道,“他派斥候追踪溃军,从无间断,然一无所获。”

公子疑『惑』地看着他:“你怎知?”

沈冲晃了晃手中的文书:“斥候奏报在此。”

公子一愣,将文书接过,翻开。未几,目光定了定。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不再扰他,起身而去。

*****

遮胡关位于凉州东北,曾是抵御胡虏的门户,故名“遮胡”。前朝以来,中原衰微,河西的西鲜卑和羌人渐渐势大,侵袭凉州,遮胡关亦一直落在了西鲜卑手中。

荀尚领兵两万余众,陈兵关前,势在必得。

我随着公子去看,远远望去,只见此地为一道山梁阻断,关城便盘踞在唯一的山口上,两侧峭壁绵延,横亘南北。遮胡关外往北三十余里,便是秃发磐的伪都石燕城。

“果险关也。”沈冲骑在马上望着,不由赞叹道。

桓镶道:“此地山虽不甚高,却风化剥蚀,多有崎岖,人马皆不可行,通路唯此一条。只消扼守此关,便如阖上门户,东西南北莫得通行。昔日高祖亦曾派大军攻打,西鲜卑不过三千人据守,苦战数月无功而返。”

公子望了望,道,“若鲜卑人死守,只怕一场恶战。”

桓镶道:“未必。”

沈冲和公子皆讶然。

“将军有良策?”沈冲问。

“何须良策。”桓镶说罢,指了指关城上,“你二人看那城楼,可见得守卫?”

公子看了看,道:“无。”

桓镶道:“将军早已派细作混入鲜卑溃兵中打探,回报说秃发磐不在遮胡关。传说他身染重病,已撤到了石燕城。遮胡关守军不过数百,皆老弱之兵,已是人心惶惶。”

“哦?”公子道,“此事若确凿否?”

“自是确凿。”桓镶道,“我等一路追来,可曾遇过鲜卑人殊死阻拦?将军到此地已三日,每日起炊时,城中烟火寥寥,可见其中不过空壳。”

“原来如此。”公子颔首。

荀述果然没有再等,辎重运抵之后,随即攻城。

如桓镶所言,攻城甚为顺利。

鲜卑人在城头往下『射』箭,但抵抗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逃走不见了。大军轻易地撞开城门,涌入遮胡关。

关城中的鲜卑人早已逃光,众军士喜气洋洋,荀尚在将官们的簇拥下登上城头,望着北方的苍茫之景,神『色』激动:“自前朝以来,遮胡关沦陷虏手已百余年矣,今重归我朝,同沐圣恩,吾辈之幸!”

众人闻言,无不动容。

古旧的关城内,处处是繁忙之景,纠集到此地的兵马和辎重熙熙攘攘。石燕城就在三十里外,众人都知晓遮胡关既不费吹灰之力得手,大军必然要一鼓作气继续攻打,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托这大捷之福,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雒阳来的那五百骑卒跟着公子平白蹭了功劳,皆是欢欣鼓舞,称赞我算卦灵验,新老顾客络绎不绝。不过我心中还牵挂着别的事,趁公子去议事,也推脱了求卦的人,走出门去。

对于这遮胡关,我先前并非一无所知,祖父秘藏的那套无名书中曾提到过它。此地险要,不仅中原一直想夺回去,河西的羌人也打过主意。前朝大『乱』时,羌人亦在河西崛起,曾与西鲜卑争夺遮胡关。

无名书中提到过其中两三次战事,不过说来有趣,那无名书中所述之事,别处皆无从可见。我来到河西之后,曾用公子的职务之便,翻阅各处文书的记载,出乎意料,对于无名书中所提之事并无只言片语;我也曾向熟知遮胡关的军士和向导打听,亦无人知晓。

我想我那位记下此事的先祖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竟知晓了这么许多。

越是如此,我越是兴趣盎然。

遮胡关的关城不大,屋舍老旧,街道上闹哄哄的,许多军士和马匹大多塞不进城内,往城外扎营。

我四处走了一圈,路过一片老庙废墟,石像残破,古树生鸦,断壁残垣里垒着许多新土,似是坟茔。

刚想走过去,我被后面晒太阳的军士叫住。

“那边去不得。”他朝我挥挥手,“将军有令,不得近前。”

“那是何去处?”我问。

军士道:“便是鲜卑人的『乱』葬岗,埋的都是新死的人畜尸首,说不定是得疫病死的,草草埋了,隔着两三丈都能闻到臭。”

我好奇道:“若是得疫病死的,为何不烧了?”

“那谁知,许是鲜卑蛮夷不知晓。”

“甚不知晓,”旁边另一人道,“定是盼着王师也染上疫病,以毒攻毒,不然将军何以令我等把守?你莫靠近便是了。”

我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正想再多问两句,身后忽而有人在唤我,转头,是沈冲。

“你在此处做甚?”沈冲问。

我笑笑:“我无事可做,四处走走。”

沈冲看了看那破庙,道,“此处非安稳之地,你莫久留,随我回去。”

我并不喜欢公子之外的人对我指手画脚,不过沈冲例外。于是,我顺从地应一声,跟沈冲往回走。

虽仍值夏日,可河西的天气全然不似中原般,太阳晒在头顶,也全无溽热之感。我随着沈冲踱着步子,看着周围步履匆匆的军士,地上,两个影子一长一短,犹如世外。

说来伤心,荀尚对沈冲颇为优待,闻知他没有贴身侍从,当日便给他派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小卒,我便再也不必伺候他起居了。这导致我再也没有了独处的借口,只能在公子去找沈冲,或者沈冲来找公子的时候才能见他。

我想,怪不得军士们都说行伍日子枯燥,不能看心上人每日在自己面前脱衣穿衣,的确难熬。

我偷瞥着他的脊背,心中长叹,古人和鲜卑人都这般懒,也不知道将这个关城做得再大些。那样,我能陪他走到晚上了……

“霓生,我记得你是淮南人,是么?”沈冲忽而问道,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正是。”我答道。

“元初说,你祖父是个文士?”

“正是。”

“是何名姓?”

“云重。”

沈冲颔首,道:“我观你平日言语,知晓之事甚为广博,可是你祖父之故?”

没想到他竟然琢磨过我,还知道祖父,这让我又是自豪又是心旌『荡』漾。

“正是。”我笑笑,“我自幼受教,无论读书识字,皆祖父亲自教授。”

“如此,”沈冲亦微笑,“你祖父必是个才学出众之人。”

我认为他这话颇为真知灼见。祖父听到也定然高兴。但做人总要谦虚些,尤其是在如意郎君面前。

“公子过誉。”我婉转道。

可惜走不多时,公子的一个侍卫跑来找我,说公子回来了,让我过去一趟。

我只得告别沈冲,怀着十二分不情愿跟他回去。

到了屋里,只见公子已经坐在了案前。

他看上去兴致不高,没有了刚入城时神采奕奕的模样。他未更衣,似乎一回来就坐在了这里,翻看着面前堆得似小山一般的文书和地图,眉头锁起。

“公子仍疑心鲜卑人有诈?”我将一杯茶放到他案前,问道。

公子没有抬眼,片刻,道:“我在想秃发磐和他的兵马都去了何处。”

我说:“鲜卑人不是都溃散了?连遮胡关也不战自退,逃得无影无踪。”

“正是如此,才更该防范。”公子道,“鲜卑人每战溃逃,则无从歼灭,月余来,鲜卑人并未因战事折损兵马。遮胡关易守难攻,鲜卑人就算为疫病重创,何以不战自溃?进展如此轻易,殊为可疑。”

我说:“也许秃发磐果真已无反抗之力。”

公子摇头:“对秃发磐切不可大意。你可还记得在雒阳时,谢公子所言?前凉州刺史程靖与其交战时,便是为疑兵所诱,冒进被围,以致失利。”

我点头:“公子言之有理。”

这是真心话,我以为,他确实没有想错。

秃发磐的谋略不算多出众,但对付荀尚这种求胜心切的庸才实在足矣。

月余来,秃发磐退而不战,费尽心机引荀尚孤军深入,就是为了今日。而荀尚及营中众人已然被『迷』魂汤灌得忘乎所以,正得意洋洋地自投罗网。

我说:“便如公子所言,秃发磐有何诡计?”

公子看着地图,道:“西北干旱,无漕运便利,从武威来的粮草,须得靠牛车骡马来运,到石燕城十日也不止。将军推进太快,每次运抵的粮草只够维持日常所耗。鲜卑人只消烧掉一队粮车,大军便要断粮数日;若粮道断绝,我等便只好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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