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几天,哪怕只是早一天知道这个消息,夏天都会和方超他们一样选择留下,没有必要去读军校,他不在乎什么功不功劳的东西,原来就打算当两年的兵而已。只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夏天这一年来只寄了三封信,而今天早上,他刚刚回到第一次回信,有两封,一封是他妈妈张雅君寄来的,里面有一本房产证和一本户口本,什么话也没有。但是夏天明白,这是最真切的回答了,夏天说今年过年不回家了。于是,她回信告诉他,那么这辈子你也别回来了。
另一封信是他的继父夏立则寄来的,洋洋洒洒写了大篇,大抵就是讲要好好和妈妈说话,然后又说他们有多担心他,以及那三封信给他们带来的担忧和伤害。夏立则虽然现在是个商人,但事实上他原先是个高中教师,同样是由下海做生意累积原始资本,他成功了,而李明却死了,这样的事实曾一度令夏天感到难受,但夏天并不讨厌夏立则,所以他没有坚持自己的姓氏。
那个房产证是当年李明留下的最后一点财产,虽然地处市中心的老城区,但房子却是五十年代的砖木建筑,户口本上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名字,户主。
夏天想哭,但终究没有掉下眼泪,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已经丧失了这项功能,涩涩的,有点刺痛,但没有泪。
他已经没有能回去的“家”了,他先走了出来,可是现在被彻底抛弃,算是自作自受,是他活该。
夏天明白没有退路,他和方超不一样,转了士官熬到头不过三级就得转业,他不能把自己放到这样的境地,他来这里,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比那个哥哥夏之栋差,是为了有一天自己站在高处能俯视他们,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恶意的报复,是支持自己在部队里生存下去的源动力。
所以夏天最终拿了名额,哪怕自己理科并不好,但还是考上了军校,总参直属湖北武汉通信指挥学院。
方超和沈大树留下了,夏天离开,连长王海班长林扬,还有指导员罗兴华都来送他,他们都知道夏天毕业后也未必能分回原部队,只是谁也没有劝他留下来,连长将他那本《狙击手册》送给了夏天,林扬帮他打好行李。
“小崽子给我好好学,学不好别回来见我!”王海大嗓门,可是字字都透着关心。
“是,保证完成任务!”夏天绷直了身子敬礼,“谢谢。”
夏天没有回头,他就这样离开,这里是他的起点,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起点,他现在还没找到自己的终点,只是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而已。
夏天原本报的是机械工程专业,但是分数没够上,被调剂去了信息工程专业,其实对于学什么夏天并不在乎,在他看来都代表着“中尉”。他住的是四人宿舍,除他以外,还有两个指挥自动化工程专业的何曜阳、莫非以及一个地雷爆破与破障工程专业的拓毅。
夏天的基础不能说好,这所学校里有的是从地方高分考取的状元们,但好在夏天足够刻苦,他没有太多爱好不喜欢娱乐,空余时间里多是在看书补课,虽然说是在军校,但他们仍是现役军人,平日里的基础训练反而比在连队里得更重,再加上课业,许多人一开始几乎无法接受,刚刚开始的那三个月是退学高峰,班上常有突然不再出现的同学,夏天没有特别谈得来的朋友,只不过和宿舍里的三个关系不错罢了。
夏天现在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打靶,军校的靶场租用起来比较麻烦,而且还不是在校区内,平时上课都是开着解放大卡去的,周末出门又要导师批准,不过因为他那手好枪法,的确打动了靶场的管理员乔叔,乔叔是战斗老英雄,当年打过越南战场打过越南鬼子,各级勋章一抽屉,得了一身的伤病回国,国家照顾他将他放在了学校里,虽说是管理员,但学校也有让他特别指导学员射击,乔叔喜欢夏天,忍不住想多教他一些东西,所以夏天被特别批准休息日能在靶场里练习,他总会在那里泡上一天,然后和乔叔小喝上几杯。
夏天从乔叔那学了不少战场上实用的知识,在他的指点下抢也是越打越好,无论是固定靶还是移动靶,夜间射击,甚至是无瞄准的射击方法,乔叔都一一教导,乔叔对夏天说:“这手本事能让你好好活下来,我就是证明。”
夏天没回话,其实他想在如今的和平年代,部队上不了战场,死亡率高的反而是地方上的警察以及边境武警们,野战部队都活在演习的“战场”上,死了活活了死,一遍又一遍的计算着成绩。
在夏天读了第二年的时候碰上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他的学校位于武汉市,赶巧就在长江边上,学校都浸在了水里,军校的学生虽是学员兵,但像夏天这种现役军人全都拉去了一线。夏天因为那次游泳事故向来是怕水的,但到了现场,那洪水淹没了大地的景象,那围困在房顶的民众,那些不顾一切跳下坝口结成人墙的士兵们,他已经来不及产生恐惧的心情,只能一同跳下水。他救了几位困着的民众,代价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顶上呆了四个多小时,他开着冲锋艇来回送着普通人以及救济物资,他挽起兄弟的手臂,用自己的身体试图阻挡大自然的怒号。
夏天觉得自己穿上这身军装的代价并不仅仅是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家”,他同样得到了许多,包括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的感谢,发自内心,真诚,热切。
他多少有些明白军人的意义,哪怕和平时期的军队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可是他们存在便是守护着十几亿的民众,这就够了。
夏天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了所有的学业,这令他一度成为学校的焦点,理论上来说只要修满学分就能毕业,如果这是在普通地方大学不算什么,但军校除了课业外还有许多军事科目,那并不是一场考试几篇论文就能得到的分数,军校的教官们往往比部队更加严苛。
可是夏天还是通过了,事实上训练科目完全难不倒他,反而专业课程令他头痛,他从来都不是热爱学习的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高考失利。他的毕业分配一时间令学校高层颇为头痛,来要他的部队不少,可是看着这个军事科目成绩远高于专业课成绩的学生,一时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合理分配了。
最后夏天被s集团军l装甲师的侦察营要了去,从原先的南京军区转到了卫戍首都的北京军区,仍是讲究单兵实力的侦察部队,不过夏天的老部队是乙类集团军的机械化师,机动力和整体实力终究也是比不上甲类重装集团军的装甲侦察营。
夏天在二十岁的那年顶着中尉的军衔成为了一名排长,那是他新的人生的第一步,对于他来说,漂亮而完美。
一个排的建制是三个班共30人,事实上夏天是可以任副连职的,不过因为他年纪小也没有什么带兵的经验,师里也有意让他在基层历练一阵子,所以他接任的是侦察营里颇让人觉得头大的二排。
二排的兵曾经一度被当作“尖刀排”来看待,几乎每个人的素质都相当不错,有骄傲资本的兵们总是带着刺,一个两个也就算了,偏偏一个排30个人都多少带着刺,那可就难搞了。上一任的排长是自行请辞的,用他的话来说:带兵一天,折寿十年,他还想多活几年。把夏天放到二排也是上头基于从军校毕业的年轻军官也许会有新的带兵思路这样的考量。
站在30个人的前面,连长郝勇为他作了简单的介绍就不再开口,事实上他也想看看这个才二十的小家伙能干出些什么活儿来。
夏天因为正午强烈的光线刺激而眯起了眼,他知道这些人不会服他,他能理解,换作是他突然得接受个空降下来的小鬼当头,他也会不爽。
他勾起嘴角,用并不响亮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的表情你们的眼神都告诉我,你们瞧不起我。行啦,其实我也瞧不起你们,告诉你们,为什么师里要派我这么个小鬼头来带你们。”他顿了顿,下面没有人说话,安静地只有树上知了的鸣叫。“因为师里面觉得你们就这么点水平,弄个刚刚毕业的毛小孩就能打发,得把好人才留给其他排,不能浪费在你们这群熊兵身上。”
郝勇意外地挑挑眉,但并没有出声,仍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操场上同样也在出操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没有人特意阻止,刺头二排新来了个小排长谁都知道,大伙都想弄清楚这人是不是真有本事。
“报告。”震天响的声音从列队里奔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和急切。
夏天在心底满意地看着这样的情形,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道:“没聋,不用这么大声。行了,你是一班班长?说吧,什么事。”
“二排没有熊兵。”一班班长仍没有降音,大声吼出来。
夏天撇撇嘴,上下打量了眼前不算高的兵。“是不是熊兵不是你说得算的。”他看了看周围的操场,又道:“这样吧,来玩儿一把。郝连长,占用会儿操场没事儿吧?”
郝勇笑笑:“行,今个儿操场就空出来给你们二排的熊兵们玩儿几圈。”
夏天耸耸肩,“得,听见了吧。”他双手背在身后做稍息的姿势。“我给你们三次机会,你们自己排三个人出来,别弄太复杂了,咱都是侦察兵,就玩玩最基础的训练项目,我要输了,立马走人没二话。”
一班班长没回话,有些疑狐地看了眼夏天。
“别磨唧了,五分钟决定人和项目,郝连长是好心借我们地儿玩,咱可不能没脸没皮地真霸了地头。”
夏天没什么形象地站在那里,带着止也止不住的笑意,而站在另一头的郝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事实上连他也没那念头随便开这种口,这里是侦察营,单兵素质本来就是集团军里数着来的,况且二排都是刺头,能被叫刺头的,肚里可是有不少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