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秦王又重新回到了故乡。
回到邯郸城,这处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只是这里从未给他分予半分善意,幼小之时,父亲抛弃他归国,他躲在外祖家的小院里,只有方寸之地可看。
等稍微长大,便是同辈少年的欺凌霸道,在赵人看来,留下这秦国小儿的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小孩子家的争吵打闹,怎么能算是事?
然小儿欺凌,只比成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们从不知轻重,不知是非,更不知后果。
母亲那时总安慰他,且忍着,父亲总会接他们母子归国,这一等,就是快十年,总有人恶意在他耳边叨念,赢异人已另外娶韩国贵女,生下嫡子,你们母子不过是他抛弃在邯郸的弃子。
终于,他忍到了父亲继位,这时的赵王终于反应过来,主动将他们母子送归——若是那韩女所生之子继位,岂不是让那韩国占了便宜?
回到秦国的那一年,他甚至不会秦语,没有朋友,亦无师长,看着弟弟天真地环绕在父母膝下,却全然没有一分对未来的恐惧,他已经经历过阴暗的时光,从此之后,长路漫漫,再多雷雨风霜,也皆是光明。
锦绣仪仗,覆铜车驾,严江从城墙上下来,中途加上了巡游队伍——队中一名金色健马,有鞍无人,很明显就是给他准备的。
他熟练地上马,秦王看他一眼,他回头给了秦王一个微笑眨眼,算是招呼了。
接到信息的秦王政表情依旧霸道冷漠,矜持地克制着,没有回以微笑。
秦王车驾一路直行入赵王宫阙,这里未受兵灾,华美依然,朝殿之上,赵王迁微微颤抖地跪在一旁边,以示请罪诚服。
他完全没有如韩王安那样的礼遇,因为破城与请降,根本不是同一个维度的存在。
秦王居于王座上位,虽远到而来却没有休息,严江坐在一边围观,陪他一起静坐听完王翦奏报,细说这些日子收到的赵国的财富、还有粮草军需、应派出的县令吏员等等都是急需解决的大事。
没办法,这次灭国之战,太顺利了。
李牧去的那么容易,赵国的猪队友这么给力,真的是谁都没想到。
要知道,这可是赵国,与秦争霸百年,五战三胜,给秦国无数麻烦的赵国。
阏与之战灭秦军十万、肥之战灭秦十万、邯郸之战灭秦军十二万、合纵之战灭秦七万打到咸阳百里开外……
在这之前,秦国上下的心理底线三年之内见胜负就算赚到了。
赵国几乎是有秦国三分之一的大小,突然间要派出这么多的吏员,还真是一个大难题,哪怕如今秦国有纸和印刷两大神术,也一时掏不出这么多的人来。
“严卿如何看?”秦王转头问一边看戏的严江。
严江正想说我打酱油的,但看秦王问地那么认真,他华冠美服,俊美无双的模样盯着,一时心跳加速,嘴里的话就忍不住转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分封有功之臣。”
秦王眉头皱起:“秦制之中,只有虚封,从无实爵,你为何有此提议?”
虽然曾经有吕不韦封洛邑、嫪毐封嫪国、长安君封屯留之事,但都只是食邑,既只有这些郡县的税收,郡县官员的任命,都是中央直属,而严江的提议,显然不是秦国这种分封。
“六国之地,民风不同,可先分封有功之臣,任用秦法,以服土地人心,但分封之前,应有一策,必需推行,”严江伸指摇晃,轻声道,“得秦爵者,传三代,推恩制。”
“何解?”秦王其实已经明白,但这些理由还是不够的。
“一时半会,秦国无良吏,只能依六国旧人而治,难免不会被六国之人蒙蔽,但分封不同,功臣有地,焉能不尽心尽力治理,妥协拉拢,自然一个不少。”严江缓缓道,“为防尾大不掉,分爵之前,便令推恩,且每代减一爵,传尽而止。”
秦国虽然一统六国,但在六国之地的治理上,不得不依托本地贵族,秦律繁复无比,新任官吏又不通本地文化,完全融入不了六国基层,这种治理漏洞极大——陈胜吴广说个“失期当斩”就把大泽乡的农夫们忽悠起义了,而后世出土的秦简表明,这完全是诬蔑,下雨失期明明无罪。
他缓缓解释道:“是以,将六国土地同化吸收之前,基层庶民和帝国中枢之间必须有一个中间缓冲,让双方都有一个适应时间,封君和官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封君会尽心竭力将封地臣民视会自己的财产,中央收刮太过时,会反对会提议会抵抗;官员则不同,这些都是国王的,王上想怎么来就该怎么来,说不行的大多都被关监狱去。”
见秦王陷入沉吟,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当然,若是王上有数万秦吏,且精通诸国风俗习惯、语言事务,亦可直辖,否则,便要大王日夜不缀处理诸国纷繁之事,做上数十年,方可弹压安稳。”
荀子对秦国的说法就很一针见血“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意思是:国王厉害就强,国王一般也能过日子,国王垃圾乱来就灭亡。这也是秦国的短处啊。
秦王厉害就厉害在他一个人就能平息了六国的各种异动,但这是靠他巡游天下透支生命维持的,等他一入咸鱼堆,三个月不到大泽乡就暴发了,天下反复之时,六国之民第一个杀的就是秦吏秦官,那造反传播速度之快,怕是只有两千年后的大变革才比得上了。
想到这,他继续给他们解释,郡县制当然最好,但每一种制度都会有其最后也是最凶猛的反扑,分封制从商周流传至今,已经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早已深入六国的文化、血脉、治国之中,这也是六国变法总是不成的原因,无谓是魏国李悝还是吴起,改成郡县后,很快都被贵族们扳回分封,就是因为这是他们共同的利益。
而秦国为什么能变法成功呢?
因为商鞅变法时,秦国人们是还是一群刚刚从半游牧改成定居种田的土鳖啊,商鞅提议迁都后,他们才从雍都的山上迁到咸阳的关中平原上,所以秦国的贵族们那时还都是都刚刚阔起来的爆发户,根本不懂六国贵族这些弯弯绕绕,但哪怕是这样,商鞅后来一样被旧贵族们车裂了啊。
“卿之意,恩传三代,分恩而下?”秦王政若有所思,却依然不是太喜欢,“生效岂非太晚?”
他听阿江提起过,封君之后,就行推恩,如果封君有儿子多,就每个儿子一份,化大国为小国,三代之后,便能全然归秦之中,虽然方便,但等完全清除这些势力,岂非要等三五十年之后了?
但推行倒是不难,秦**爵只传一代,若能多传一代,并能得到支持,三代,有些太长了……
听秦王之意后,严江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他该说的已经说了,文化征服、收拢民心这事,本来就急不来,说难听点,就秦国这点文化水平,花三五十年收服六国,六国才是最委屈的好吧。
哪怕将来大汉立国,也是直到汉武帝时才将这些分封的旧势力全部吞没,其中还反复了七国之乱等麻烦,这才能汉武帝上下一心,打出一番伟业。
秦王政似乎看出他的未尽之意,目光一转,就见王翦神色微动,听得很心动的样子,便微微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只说此事让他想想再议。
接下来王翦拿出了准备好的赵国权贵名单,交给秦王。
他还需要处置一些赵国权贵。
与韩国贵族势力弱小不同,赵国不乏忠君爱国之人,诸多都有威望,尤其是诸多封君,一但逃走,总是麻烦,他浏览着王翦呈上的名单,提笔在其部分名字上画出圈圈。
终于,他擒着冷笑,将画好的名单交给王翦:“此中人,都是当年在赵国欺寡人母子之人,皆寻出,坑之。”
他说完,转头看了一眼阿江,见阿江并无怒色,略松了口气,挥手让诸人退下。
严江早就知道秦王回邯郸要坑杀以前的仇人,但这是秦王私事,没必要干涉,这些天他为了保邯郸不乱,和庶民一起同吃同住,秦王政懂他意思,也给了大方便,不好惹他逆反心理。
再说了,说服秦王是需要足够理由的,这事还真没什么劝他理由,所以严江很有自知之名,跪坐原地,静看着王上。
他说笑游历之时,炫目如日光;安静之时,又静谧如山林,只是看着,便让人心神安宁,为之倾倒。
秦王政看了数息,便起身坐到他面前,自然地扣住他右手,举在眼前把玩,悠然道:“许久不见,爱卿可有想念寡人?”
严江落落大方地任他捏,微笑道:“若说想我,陛下昨晚打翻烛台,险些被烧时,睡得可是飞快呢。”
“那不同,”秦王政放下他手,靠得近了些,“寡人与陛下,不可混为一谈。”
“王上您当年提起誓言时,可是理直气又壮,怎么不说不可混为一谈?”严江不为所动。
“那阿江是想混,又或不想呢?”秦王微扬唇角,气定神闲地问。
“混又如何,不混又如何?”严江抱胸反问。
“若混,自是如此……”秦王话未说完,便低头吻了上去。
严江坐在柱边,被他压到柱上亲吻,却完全没了上次的相推之意,反而心跳甚快,难以抵抗,被压了数十息后,这才勉强地推开他,假装无事地理了理的有些凌乱的衣角,撩过眉间乱发,悠然道:“王上也真不怕我放老虎。”
秦王轻抚唇角,心情绚烂如夏花,笑道:“那花虎被你丢在城外数月,早已饿得皮包骨,便是真放,寡人也是无惧。”
“真是够了,我每隔十日都有翻越城墙去喂它呢,它是想我才瘦的,算了,”严江无奈地摇头,“随我来吧,我有礼物予你。”
“礼?”秦王浅笑牵他手道,“我以为阿江是以此身为礼相贺呢。”
严江转头看他,微微挑眉,另外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摸了腰间。
秦王政略无奈:“江山美人在前,也就阿江你如此狠心。”
“江山美人?”严江轻哼一声,拿刀鞘指了指柱子:“若真刀兵加身,大王可要记得绕柱而行,且能躲得一时。”
“可要寡人多谢指点……”说到这,他仿佛感觉有点危险,秦王政果断转移话题:“说笑而已,寡人随阿江一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