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姜言意撑在手肘在罗汉床上看书,晚风吹来,烛火摇曳,她上下眼皮已经困倦得直打架。
沉鱼劝道:“娘娘您先歇着吧,明日再问五少爷便是。”
然不等姜言意答话,院门口就传来了话音:“五少爷过来了。”
姜言意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
院门处挂了一盏风灯,洒下一团昏黄的光晕,楚言归着一身雪青『色』的袍子,缓步从铺了鹅卵石的小径朝主屋走来。
小径到主屋的这一段路没有灯笼,楚言归的身影在院门口处还是清晰的,走进院门后便慢慢融入漆黑的夜『色』里,姜言意只能看到一个高瘦的黑影。
随着走近,在屋檐的灯笼下,黑『色』的皂角靴、绣着曲水纹的袍角、苍白清俊的面容……才又逐一清晰起来。
这两年五官越长开了,很奇怪的感觉,看着这个青年,有一瞬间,姜言意竟从他身上看到了分封朔从前的影子。
随着楚言归进屋,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唤她“阿姐”,那股肖似封朔的感觉就消失了。
姜言意也笑起来,示意他落座,问:“跟哪些同僚小聚去了,怎这般晚才归家?”
楚言归道:“忠勇侯府托了韩学士疏通关系,想把府上的庶子放到翰林院当差,韩学士今日请翰林院所有同僚小聚,无外乎是为了堵我们的嘴,不好推拒。”
官场上,世家靠人情为族中子弟谋个闲职的情况并不少见,韩学士是楚言归在翰林院的顶头上司,今日这饭局,的确是推脱不得。
姜言意问:“在翰林院这些日子如何?同僚们可好相处?”
楚言归神情像是有些无奈:“阿姐,如今都进翰林院了,不是在书院里了,你还担心跟同僚龃龉不成?”
从前读书那会儿,的确是不学无术,成天在书院惹是生非,还开罪了不少人。
如今在官场可不比书院了,哪怕是死对头,明面上那也是笑着互相恭维的。
姜言意笑笑:“当真是一晃眼,你就长大了。”
楚言归看着她,有一瞬间眸光很深,道:“倒是恨自己懂事太晚。”
不等姜言意接话,很快接揭过了这个话题:“阿姐,陛下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跟着,放心。”
姜言意好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楚言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道:“阿姐过得好,就欢喜。”
这傻孩子。
姜言意道:“你过得好,阿姐也欢喜。”
瞧着天『色』已晚,姜言意同说了句,便催着回去歇息。
她并未对楚言归的话有丝毫怀疑,毕竟派出去的暗卫打听到的,也是楚言归和翰林院同僚在酒楼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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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姜言意在楚家用过早膳,便换了一身常服,去她在京城各处产业视查了一番。
意最红火的自然还是如意楼,无论何时,楼里乎都是座无虚席,京城如意楼里有封朔写给的那篇《古董羹赋》的拓印版,原版已经没裱在西州如意楼了,被姜言意私人珍藏了起来。
如意楼里保留了说评书这一娱乐项目,她进店后才现,说书先说的不是什么时兴的评书,而是她同封朔的故事。
评书里美化了她和封朔的初遇,只说她们是因如意楼的美食结缘,后来封朔抵御明翰国外敌,她以货船智运『药』材南下救急,这段故事大宣朝百姓基本上已经家喻户晓,说书先声情并茂讲述起来,楼里的食客还是听得入『迷』。
离开如意楼时,沉鱼笑道:“难怪民间百姓都称如意楼为皇后楼。”
出宫一趟,姜言意心情的确放松了不少,她道:“许久没见过秋葵了,让人回楚家知会一声,晌午就不回去用饭了,去看看秋葵。”
秋葵和铁匠初到京城那会儿,姜言意寻了一处清净的宅子给们住,铁匠一直照顾到秋葵出了月子,才去京城的面坊当值。
马车停在秋葵她们住的宅子外边时,姜言意掀开车帘就瞧见院墙上方探出不少南瓜藤来。
这一片宅子住的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也算得上体面人家,家家户户墙头长出来的,多是红花绿树,这南瓜藤乍一眼看去还挺扎眼。
沉鱼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个老妈子,见她们衣着富贵,斟酌开口:“不知几位是?”
沉鱼问:“秋葵姑娘可住这里?”
院子里面很快就传来秋葵的回应:“谁呀?”
秋葵头上裹着头巾,长发用两根银簪挽起来,怀里抱着刚哄睡的婴孩,看到门外姜言意时,满脸惊喜又有些难以置信,一句话还没说,眼眶就先红了。
“花花?”她快步走到门口。
姜言意看到秋葵哭,也没忍住鼻子微酸,这傻姑娘跟她在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她一直都把秋葵当半个妹子看的。
进屋后,秋葵抱着孩子不方便沏茶,那老妈子给姜言意倒了茶水才退下去。
姜言意看着秋葵因为哭过而红扑扑的脸颊,笑道:“比从前胖了些,真好。”
秋葵脸上也挂着笑:“『奶』小宝,吃得多,勇哥怕劳累,又买了林妈回来,现在只带小宝,不干活,就胖了。”
“知道疼你就好。”姜言意看着她怀中熟睡的孩子,欣慰到心底有些酸涩,秋葵能有今天,她是由衷的为秋葵感到高兴,道:“小宝真乖,长得像你。”
秋葵傻笑:“勇哥也这么说。”
姜言意道:“抱抱她。”
秋葵便把孩子递给姜言意,因为以前抱过楚念安,姜言意还是知道怎么抱小婴儿。
这浑身软绵绵的婴孩跟楚念安那个小胖墩抱在手上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姜言意问:“孩子的大名叫什么?”
秋葵给孩子掖了掖襁褓道:“还没取,勇哥之前说让花花取,花花对们有恩。后来花花进宫了,怕难再见到花花,勇哥打算请算命先给小宝取名,蒹葭说,取个贱名儿好养活,她给小宝取名叫大蛮,勇哥嫌大蛮这名字不好听,就没用。”
姜言意被霍蒹葭的取的名儿逗笑了,思索片刻后道:“叫蛮蛮也挺好听的,比翼鸟在《山海经》里就叫蛮蛮。”
“蛮蛮?”秋葵念了一遍,欢喜道:“好听,小宝大名就叫蛮蛮了。”
姜言意问:“蒹葭时常过来吗?”
秋葵点头:“她说镖局的厨子做饭不好吃。”
姜言意失笑,感情蒹葭是上这儿蹭饭来了。
正说着,秋葵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郭婶子就住这条巷子后面,开了个肉铺,得闲还常过来帮带小宝。”
姜言意分外惊喜:“婶子也住这边?”
她入宫前夕,郭大婶就走了。
郭大婶原是慕家武婢,后因慕家兄弟得封朔庇护,她才去封朔麾下做事,也算是为主子还恩。
慕家平反,天下大定,郭大婶说她一介粗人,在宫里也帮衬不了姜言意什么,后半辈子想安稳些度,便不随她进宫了。
郭大婶不愿陪她进宫,姜言意自是不会强求,只是心中到底还是伤感,给郭大婶准备了丰厚的银票和宅子养老,郭大婶选择了不告而别,姜言意给她的银票地契她都没要。
秋葵让府上的老妈子去巷尾的肉铺告郭大婶一声,说姜言意过来了。
郭大婶很快就拎着块肉上门来。
姜言意再见到郭大婶,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最终喊出口的只有一句:“婶子。”
郭大婶“哎”了一声,感慨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娘娘。”
姜言意有些伤感,问:“听说婶子开了个肉铺,意可还好?”
郭大婶道:“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家里就是开肉铺的,现在干回老本行,也是图心底有个念想罢了。”
姜言意听郭大婶说过她老伴儿的事,她老伴儿是为了掩护郭大婶和池青兄弟出城,被朝廷禁军『乱』箭『射』死的。
她为主子尽忠了半辈子,这后半,只想过回曾经和丈夫期许过的平凡日子。
主仆三人聚在一起,一切都还像在西州的古董羹店一样,时间并没有带来什么距离感。
姜言意问秋葵:“怎的墙根那边了那么多南瓜?”
秋葵傻笑道:“花花说过,南瓜浑身是宝,籽儿可以吃,芽尖儿可以吃,花可以吃,南瓜也可以吃,现在会做南瓜饼了,勇哥和蒹葭都说好吃。”
秋葵这番话把姜言意的思绪带远了,她们刚从西州大营出来那会儿,她做了南瓜饭,和秋葵一起在不大的院子里吃时,就指着院墙说开春要南瓜。
她不在秋葵身边了,秋葵却一板一眼地照着她们曾经的日子在生活。
这些记忆总是遥远又清晰,让姜言意心头万般感慨。
她扭过头问秋葵:“中午想吃什么?”
这样的问话,很像以前在西州古董羹的那段日子。
秋葵愣了一下,随即脆道:“想吃花花做的南瓜饭。”
小宝睡着了,她让婆子把孩子抱回房里去睡,自个儿则撸袖子进厨房烧火,郭大婶给姜言意打下手,一切都还像从前那般。
沉鱼也进厨房帮忙,她经常见姜言意下厨,总觉着,姜言意这次下厨格外开心。
邴绍为名义上的御前侍卫,实则是姜言意的贴身护卫,此番也是跟着出宫了的,姜言意要买什么食材,都麻溜上街去买。
霍蒹葭听说姜言意出宫了,还来了秋葵这里,丢下镖局的事,赶紧跑来蹭饭,铁匠得了信,也从面坊回去陪秋葵。
霍蒹葭得知姜言意给秋葵的孩子取名蛮蛮,还十分得意地冲着铁匠哼了两声。
铁匠不想招惹这位一跺脚就能把家院子地砖踏碎的姑『奶』『奶』,没吭声,心里却嘀咕着蛮蛮和大蛮这两名能一样吗?
齐聚一堂吃火锅是最热络的,不过秋葵要『奶』孩子,不能吃太辛辣,做清汤火锅吊汤又来不及,姜言意直接让人去如意楼端了一口鸳鸯锅过来,楼里最热门的菜式也都带了不少过来。
怕火锅太辣,姜言意还用砂锅熬了鲫鱼汤,也方便秋葵下『奶』。
霍蒹葭嚷着要吃酱肘子,说离开姜言意后,再也没吃到过合心意的酱肘子,姜言意一口气卤了三个猪肘,用饭时,霍蒹葭一筷子就抢走了一个,啃肘子时蹭得脸上都是酱汁,仿佛一头抢食的小狼。
猪皮被炖得q弹软烂,牙齿刚碰上,就能直接咬下来,连着猪皮的肥肉一点也不腻,香料和酱汁的味道完全渗了进去,入口只觉满口醇香。瘦肉烂成一丝一丝的,用筷子一碰就碎,口感极嫩。
锅里的红汤和清汤都沸腾了,大伙儿用公筷下菜捞菜,一片火热。
霍蒹葭一手拿着酱肘子啃,一手拿着筷子和邴绍斗智斗勇抢红汤里的肉,还好杨岫又出关去了,不然他们三儿的筷子怕是得在锅里打起来。
秋葵不能吃辣,两眼发直地盯着她们抢肉。
铁匠给她在清汤锅子里涮了肉,在红亮亮的辣锅面前,清汤里的肉片就跟素白菜一样。
在秋葵又一次咽口水后,铁匠只得去倒了碗开水,把肉从红汤里捞出来,在开水里涮一遍,洗去大部分辣子,再给秋葵吃。
两个人抢肉再一次变成了三个人,沉鱼还没跟们一起吃过火锅,一开始束手束脚,最后发现自己每次只能捞到豆皮、莲藕后,为了抢肉,也不再装矜持,撸起袖子加入了抢肉大军。
姜言意在宫里同封朔吃饭用不了多少就饱了,今日看着她们狼吞虎咽,倒是也跟着食欲大增。
吃到一半觉着有些辣,她舀了碗鲫鱼汤,刚喝了一口,就止不住地干呕。
筷子还伸在锅里抢肉的人都愣住了。
沉鱼忙倒了杯茶递给姜言意,姜言意喝了口茶才把那股反胃感给压了下去。
“花花病了?”秋葵一脸担忧。
姜言意『摸』了『摸』自己额头道:“许是近日太疲乏了。”
她食欲变差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封朔就是看到她经常端碗就饱,以为她是被那些弹劾的奏疏影响了,才让她回楚家散心。
姜言意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她熬鲫鱼汤的时候就觉着不太舒服,好不容易再见到这些故人一面,不想就这么扫了兴,谁知现在都难受得有些反胃了。
沉鱼凡事以姜言意的身体为重,当即决定带姜言意回楚家。
郭大婶却蹙眉看了姜言意一会儿,让姜言意到里间,她把个脉。
郭大婶习武,一些脉象也会看。
姜言意对郭大婶信得过,当即应允了。
郭大婶扣住她皓腕,凝神细辨了片刻,问:“娘娘的月信有多久没来了?”
沉鱼作为姜言意的大宫女,对这些格外上心,当即就道:“娘娘月信素来很准,这月已经晚了三天。”
这事姜言意自己也知道,她只当是自己这段时间情绪起伏较大,导致月信紊『乱』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眼下郭大婶突然这么问,她心底也隐隐猜到了什么,问:“婶子,的脉象如何?”
郭大婶笑呵呵道:“老奴诊到的是喜脉,不过月份太小,不敢确定,娘娘回宫后让太医院的太医再仔细诊脉瞧瞧。”
突然被诊出喜脉,宫外是不能再待了,当天姜言意就回了宫。
她怕只是空欢喜一场,命人去请太医时,还特意吩咐了不要走漏风声,却还是叫封朔知晓了。
封朔丢开一堆政务,直奔承德殿。
刚进殿门就听见太医同姜言意道贺:“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喜脉无疑。”
封朔大步走进内殿,欣喜若狂道:“赏!重重有赏!”
太医被突然出声吓了一哆嗦,听见封朔说赏,又满脸喜『色』谢恩。
“承德殿所有宫人都有赏!”封朔撂下这句,快步走向姜言意。
殿内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纷纷谢恩。
封朔坐到龙榻上,一挥广袖,沉鱼和太医以及殿内其他宫人都躬身退了下去。
抬手似乎想抚『摸』姜言意腹部,却又没敢。
姜言意拉着的大手按了上去,嘴角扬起,眼底笑意温柔:“封朔,们有孩子了。”
封朔大掌轻轻贴着她尚还平摊的腹部,似想感受那个拥有和姜言意骨血的命是否存在。
姜言意笑:“才一月多点,不会有动静的。”
封朔轻抚着她的小腹道:“别折腾你娘,等你出生,父皇给你世上第二好的一切。”
姜言意笑问:“那最好的呢?”
封朔抬眸看她,眼神柔和:“最好的都留给你。”
姜言意觉着这厮说情话的本事见长,她不知道的是,说的是真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朝堂上那些嚷着让封朔选秀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一天封朔在承德殿处理奏章陪她,两人耳鬓厮磨险些擦枪走火,最后封朔不得不去净房自行解决。姜言意帮忙收拾『乱』成一团的书案,无意间看到之前弹劾她的大臣被贬,等封朔回来后说起此事。
封朔捏了捏她白里透粉的双颊:“怎么,怕朕成为一个公报私仇的昏君?”
姜言意没好意思说她还真有点担心,她不愿意看到封朔因为她,在大事上有失公允。
封朔知道她在想什么,把另一份奏疏拿给姜言意看:“朕便是要对付们,那也是大大方方地从政事上去抓错处。”
先前修葺水库被贪的那笔官银被查了出来,那位大臣是受贿者之一,这是铁板上钉钉的罪证。
姜言意不会知道,这些罪证之所以能拿到,是封朔给楚言归放了风声,楚言归借着那晚翰林院的饭局,寻机绑了那位大臣的儿子,用酷刑撬开了对方的嘴,找到了当年的账目这才成功定罪。
得知是自己误会了,姜言意吐了吐舌头,恭维道:“陛下英明神武。”
封朔挽起嘴角,『揉』『揉』她发顶道,“马屁精。”
看着手中正批阅着的奏折,叹了声:“池青那小子,自请去西州任都尉一职。也罢,西州有守着,朕总归是放心些。”
池青跟着那会儿,多以谋士的身份展『露』在世人跟前,鲜有人知,一身武艺不逊当年名满京城的武侯世子慕玄青。
池青要去西州,姜言意不免又想起谢初霁,据闻突厥攻打西州时,她为了让大月国出兵援助,答应大月公主留在大月一年教授中土文。
封朔登基后感其大义,封了谢初霁为文昌郡主。
谢初霁在大月国开办学堂,教习大月子民读书习字,得益于两国文交融,如今大月同大宣联系日益密切,两族通婚的也不在少数。
姜言意感慨道:“书香世家教出的后人就是不一样,谢姑娘虽为女流,却不逊男儿,当初西州能保住,多亏了她的大义。只盼上苍垂怜,莫再让她情路坎坷了。”
姜言意不觉自己这话哪里有问题,就算谢初霁放下了曾经,她也希望谢初霁能遇上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封朔意味不明盯了她半天,突然说了句:“朕学识也不差。”
姜言意看着封朔,眼神很是『迷』茫。
是怎么突然扯到他自个儿的学识上去的?
封朔被她茫然又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一言不收回目光,闷头继续处理起奏章。
就在姜言意以为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要被揭过了时,又道:“西州之困,朕也去了。”
姜言意还是没懂说这话的目的,只能顺着的话茫然点头:“知道啊。”
封朔:“书香世家没什么特别之处。”
姜言意愣了一会儿,一脸难以置信道:“封朔,你不会是在吃谢姑娘的醋吧?”
封朔黑了脸:“吃她什么醋?”
姜言意道:“刚刚不就夸了谢姑娘句吗?”
封朔又闷声不说话了。
姜言意抱住胳膊轻轻晃了晃,“你怎么了?”
封朔『揉』了『揉』眉心,再看向姜言意时,眼神柔和了下来:“无事。”
终究是无法对她启齿,听见她夸谢初霁的那些话,下意识就想到了陆临远。
陆临远也是书香世家出身,满腹经纶,胸怀大义,同样在西州之难立了大功。
心底突然翻涌起的醋意,叫他自己都觉着荒唐。
西州平定后,陆临远居功甚伟,推拒了朝廷的封赏,继续在学堂里当一个教书先,是无心官场、还是不愿再回京城这物是人非的伤心地,封朔不得而知,可凭着男人的直觉,知道有姜言意的缘由在里面。
这一,对什么都坦『荡』从容,唯独对她,因为珍爱到了极致,才总是担惊受怕失去。
垂眸时,瞧见她眉眼里那一抹温柔,心上所有的躁动不安都被抚慰了下去。
是游弋于这世间的恶鬼,幸得遇见了她,才终于活出个人样。
“姜言意。”轻声唤她。
“嗯?”姜言意倚在他臂弯里,明眸半抬,槛窗外繁茂的绿树红花,都不及她半分姝『色』。
封朔俯首在她唇边偷了个香,把初搬入皇宫那晚在她入睡后说的话又一次说给她听:“遇你,是我三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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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载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承德殿还是当年的模样,只不过姜言意和封朔都已斑白了双鬓。
封朔是个好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用一辈子挑起了大宣朝,开创了盛世,却也把自己的身体熬垮了。
来承德殿的太医一批批进来,又一批批离去,姜言意至始至终都坐在床榻边上,握着苍老干瘦的手不曾松开。
从他登基为皇,她们就一天也没分开过,现在姜言意知道,要走了。
封朔年老呈暗灰『色』的眸子里只剩一点亮光,视线紧拽着龙榻边上的人影,其实已经看不清了,却还是固执不肯挪开目光:“皇后,要去了……”
姜言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俯身躺下去,蜷缩进怀里,还像从前一样,头挨着的肩膀,五指死死与他相扣,眼泪很快就浸透了衣裳。
“别哭……你再替我多看这人世年,……先去那边,打点好一切……”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
“下辈子,来寻你……”
紧握在指尖的温度,终究是凉了下去。
尖锐悲怆的哭声和厚重的丧钟声一同穿透了重重宫墙,风雪肆虐,天地镐素。
宫里当值的老人说,这一年的风雪,比历年都大。
姜言意比以前更爱做菜了,一天三顿不落,供奉在封朔牌位前。
已经继位的太子怕她累着,让她交给御膳房去做,她只是摇摇头,说:“你父皇爱吃母后做的。”
在封朔去后的第二年同一天夜里,姜言意也去了。
伺候的宫人去给她掖被角,才现她手脚已经冰凉。
她蜷缩着侧躺在床榻的一角,嘴角上扬着,像是安心睡在谁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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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言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次满脸泪痕从梦中醒来。
因为哭得厉害,鼻腔也堵住了。
她『摸』索着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狼狈吸了一把鼻子,大抵是因为梦里的情绪还在,她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她在那个世界死去,醒来却是在医院里,姜爸姜妈喜极而泣,她的主治医师都说她能醒来简直是个奇迹。
她回来的这半年里,用尽一切办法去找寻关于那个世界的蛛丝马迹,无疑都是徒劳。
她在网上看过的那本小说里,跟她同名同姓的女配依旧是开局就惨死,辽南王封朔也从未在书中正式出场过,依旧只是一个被一笔带过的战死结局,仿佛她曾经历过的那刻骨铭心的一,都只是她车祸时的幻觉。
姜言意为此还看过心理医生,显然心里医生也认为那是她臆想出来的。
姜言意一度很崩溃,有段时间她自己都分不清梦里的那一切究竟是不是她真正经历过的一辈子。
每次梦见封朔,她总是泪流满面。
姜言意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往上弯了弯嘴角。
镜子里的人眉眼清秀,长相属于中上,好好拾掇一下,大概也算得上是个美女。
比起“姜言意”,还是天壤之别。
如果,封朔也来到这个世界,哪怕在路上迎面碰到,也认不出她的吧?
嘴角扬起的那个弧度,多了些自嘲。
就算认不出她,让她再见一面也好,姜言意不止一次这样绝望地期许。
放在床头的闹钟响了,得去店里了。
再崩溃,日子还是得过。
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捋顺,扎了个高马尾,看起来总算精神了些。
姜言意开的那家火锅店距离她家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她在路上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到店里后把桌子上蔫掉的花换掉。
姜爸姜妈很不理解,为什么姜言意出院后,就把原先装修好的火锅店又重新装修了一遍,弄成了文艺复古风。
不过好在这座城本就是网红城市,复古风的火锅店,反倒吸引了不少网红前来打卡。
新装修的火锅店很像她从前在都护府旁边开的古董羹店,有一丝和那个世界相像的东西,姜言意心中才能有分慰藉。
她在那个世界苦练的一手『毛』笔字没有荒废,她把封朔的那篇赋默下来,裱起来挂到了墙上。
进店的客人都只当那是一张字画装饰品,少有去探究上面写了什么的。
姜爸姜妈有江湖菜馆要经营,火锅店这边只有姜言意自己看着,店里个员工快十点才过来,姜言意已经做完了卫生。
以前这个时间点店里还没什么客人,不过因为前段时间有个粉丝量挺大的网红来店里打卡,拍照发到网上后,这天来店里的客人明显多了起来。
个员工来了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情,虽然店里的老板看着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平时也见她发过脾气,她们莫名地都不敢往姜言意跟前凑。
姜言意在吧台处的电脑录入新加的菜式,听见店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也没抬头——来客人了店员知道招呼。
只不过那脚步声没有走向店内,而是向着吧台而来,最后直接停在了她面前。
“位?”姜言意以为是到吧台来点餐的,习惯『性』询问。
抬起头看到男人熟悉的俊逸脸孔时,眼泪刷地一下夺眶而出。
封朔!
那个名字哽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站在吧台外的冷峻男人一瞬不瞬看着她,眼眶赤红,一如记忆中那般开口:“哭什么?”
嗓音沙哑得近乎颤抖,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把心脏缺失的那一角又捧回了手心。
吧台上的『插』花的玻璃瓶被碰倒在地,出一声脆响,姜言意死死捂住嘴,像个孩子一样呜咽大哭:“封朔……”
从不骗她,真的来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