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觉得高德海真是混账,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吗?
尴尬。
可真不能。
对于高德海来说,这里的人只郁暖是他顶头的主子。
女主子明显不爽利,这面色苍白着干呕困倦了,难不成他还要装作没看到?
娘娘可以不介意,但他得摆出姿态来。
郁暖捂着唇,秀眉微蹙淡淡道:“继续。”拢袖抿了口茶,沉眉压住喉口的不适感。
她把茶盏往面前“砰”一放,冷冷瞥了高德海一眼,杏眸隐有暗沉,又慢慢垂下白皙的脖颈,继续在南华郡主身边团着,漫不经心打盹儿。
高德海浑身一激灵,也不晓得这小娘娘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
那副神情,和陛下竟有个五六分相似,跟夫妻同体了似的。
只淡淡一瞥,却恁地吓人。
于是高德海又连忙顺势继续,待报完了礼儿才恭敬与南华郡主告辞,满心只想把小娘娘的状况归去与陛下说。
这郁娘娘日常身子也不好,羸弱娇气得很,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听闻各种各样温养的药物皆流水似的供着,根据脉案和季节,还要重新拟方子,面上带着病容实在寻常不过。
但方才那样子,着实是有古怪。
自然,高德海知晓,小娘娘身上的情况,陛下定然比他清楚的多,这却不妨他要回宫详述一番。
就好像自家孩子进了书塾,尽管有先生盯着,仆从连日汇报着,再更多听听有关自家孩子的学课情形,想必长辈都是愿意,并且打心底里关切的。
尽管不怎么恰当,但用在娘娘和陛下身上,却十分正确。
可不就是老妈子似的长辈和不懂事的小破孩么?
这头,南华郡主也照常留人,高德海推脱一番,又受了好些金瓜子与几样贵重难得的茶饼。南华郡主再笑着请公公往后常来,才把他圆满送走。
厅中女眷虽面上不显,到底忠国公府是主家,可不好多言,只内心无一不纳罕。
方才高公公那样严肃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轻描淡写地提醒,应当是有所不满了。
而郁氏更是不得了了,也不晓得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态度冷淡中带着不耐,竟像是并不觉得自己对待皇差的态度有甚问题,确实不太严谨了。
只幸而高公公大度,竟没与她计较,报完礼儿还是和和气气的,更对南华郡主和颜悦色极了。
这就让人不由感叹,这皇室训导出来的奴仆,的确涵养素质高些,寻常更不与无名小卒计较。
这郁氏即便未嫁时再是名动长安的美人,现下也只仗着显赫的娘家,才有了底气,只即便是忠国公府的主母,面对着高德海,又何敢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高公公去宫里回话,恐怕忠国公府得到的评价也会大打折扣了。
然而郁暖一点也不在意。
她只是心烦,连着好几日皆是这般,既是瞌睡又是烦躁,只恨没人能让她掐一顿,捶几下解解气也好。
丝竹声袅袅入耳,郁暖昏昏欲睡。
她一颗脑袋,都快要骨碌碌滚到地上了,自己也丝毫没察觉。
南华郡主愈发觉得不对。
阿暖平日里,虽是被宠坏了,爱哭还喜欢折腾人,但在外人跟前都极有分寸。
说句不好听的,恨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完美妥当,叫人人都把她捧在天上当小仙子。
只有对疼爱宠溺她的人,才会有些本来的娇气模样。
今日明显不太对头,不仅总打瞌睡,还会时不时干呕,脾性也冲得很了,说话仿佛都不过脑子。
对陛下跟前的红人岂能这般?
虽说不比多巴结,但面带笑容说上几句好听的,也是应当的礼节。
阿暖不啊,她就说两个字,继续迷迷瞪瞪打盹去了,一颗心散漫到了天上去。
不懂事。
为着郁暖方才的态度,南华郡主单给高德海的赏钱,都加了五成有余。
郡主本是想询问郁暖的婆母,到底郑氏与她交际好,日常对阿暖的看护少不了,女儿的情况她这婆婆多少心中有数。
然而郑氏今天也没来,大约是头风又犯了,十次宴总有五六次是不在。
就这般想着,南华郡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各位夫人交际着,面上笑容优雅得体,说起话也是婉转动听,转眼过了一炷香,身边的郁暖差不多快要睡着了。
南华郡主方听见临近的原夫人道:“阿暖这……莫不是肚里揣上了罢?”
此言一出,南华郡主的微笑碎在脸上,厅中也寂静起来。
接着,有几个夫人便开始笑着打趣,又说如若是真,忠国公府可是三喜临门了,一时间倒开始七嘴八舌说起郁暖的症状。
说了一会子,竟都比大夫还确信,就差没在郁暖脸上盖章,此妇有孕了。
郁暖缓了缓,才混沌着抬头,睁眼装得恰到好处,非常像是之前完全没有在打瞌睡,只是慢吞吞微笑道:“谢过各位夫人关切,我一早便使了大夫来瞧,只说是春困犯了,并无孕事。”
原夫人闻言,便点点头,仍是提醒南华郡主道:“等宴散了,再寻个大夫瞧瞧才是真。或许先头不足月,便没能诊出来,今儿个再仔细察了,方能心安些。”
此言一出,众位夫人皆深有体会。
两三个月前,便有一桩事体,户部侍郎闻家的二媳妇江氏,怀着孩子自个儿也不晓得,约莫将足月呢,便不慎流了,倒不是摔跤或是受寒,只是本来身子也算不得健朗,加之不晓得自个儿是双身子了,日常各样都不注意。
故而待那江氏晨间侍候了婆母,又卧在榻上给纳鞋底,便下腹坠疼,边是丝丝流血,面色青白昏了过去,再醒来,小腹早已空空如也,不由惶惶然痛哭失声。
郁暖的身子还要更弱些,现下倒是没什么病痛的征兆,心绞痛这些日子也没有再犯。
她就是瞌睡,但或许要更加紧照料。
南华郡主却回味过来,原夫人这是在与她求和。先头求亲的事体,大家心知肚明,梗在心头谁也不肯认输。
她们是几十年的好姐妹了,从西南一直到长安,不说多理解彼此,但好友的脾性也摸个七七八八。
原夫人担忧忠国公府前途叵测,不愿让女儿跳火坑,说到底,换了南华郡主,也不愿把女儿嫁进去。她倒是宁可平淡些,嫁个庶子也罢了。
但至少,原夫人不曾真的与南华郡主划清界限。
其实她的意思很明了,她们是手帕交,多年的好姐妹,故而她会一直与忠国公府交际。
不到万不得已,她依旧站在南华郡主身侧。
但她的女儿不可以,虽并不愿为这事儿坏了多年友谊,可也绝对不会动摇半分。
原夫人是个很温柔,但也极端理智的女人。
就像是南华郡主说的,若非是上头皇帝赐婚,这门亲事,郁成朗和原静都不必肖想。
趁早一刀两断,各自安生罢。
只是陛下意料之外的赐婚,又再次把两家人缠绕在一起,这趟说不得便紧紧相连几代,比原先还要亲密许多。
南华郡主便与原夫人温和道:“听闻你们府里请了张圣手,一会儿劳阿雪你帮个忙,使他给阿暖切个脉罢,咱们当娘的,终归是想着儿女的,这真是没法子。”语气有些微的无奈,带了点苦笑,也似意有所指。
原夫人也笑了,对南华郡主轻轻点头,眼中有些许泛红,举着酒盏对上首的郡主一邀,拢袖喝尽。
南华郡主看着原夫人,也是一样回应。
于是等宴席散了,郁暖便被她娘捉着小手,捏着脖子撵去厢房里,等张圣手来给她切脉。
郁暖深知躲不过,到底全家人都围着她,郁成朗更是在她耳边啰啰嗦嗦念叨不住,又说她定然没照料好自个儿,又说她该隔几日便寻人请脉,如何能又生生拖着,实在不懂事云云。
竟啰嗦得像个老婆子。
郁暖只是坚持抵抗道:“无事的呀,家里大夫都说没事了,何苦再大老远寻张圣手与我把脉呢?”
南华郡主握着女儿柔软的小手,另一只手抚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缓声哄道:“张圣手最擅妇科,还是叫他瞧一瞧,娘亲这心里头才踏实。”
郁暖睁大眼睛,挣扎着便要下床,被母亲和哥哥齐齐按住,才带着轻声求饶道:“我不想让他来把脉了,让我回府罢,娘亲。”说到娘亲时,她格外拉长了撒娇的音调。
小姑娘的眼睫很浓密,不知何时,上头已挂了泪珠,抬眼时显得有些柔弱可怜,鼻头红红的,带了些细微的哀求。
南华郡主弄不懂女儿。
无论姑娘想不想,小宝宝说不得已在肚里生根,她即便不想知道也无用,还不若直接面对。
很快,张圣手便已赶来。
郁暖的手被按着手,垫上薄薄绸帕,由着老大夫为她诊断。
老大夫又恭敬请郁家人开了纱帐,瞧了她的面色舌苔,问了各项事宜。
郁暖本不欲配合,但清泉却配合得很,回答得极是流利,一项项皆很精确,从身体的反应,到饮食习惯,至上趟行经时间。
张圣手缕了花白的胡须,皱着眉轻叹,拱手与众人道:“这位夫人是有喜了。只不见滑脉,老夫指心亦无多少圆润流利之感,只怕……”
南华郡主和原夫人互看一眼,皆有些担忧,小心问道:“只怕甚么?”
张圣手叹息,眉间隐有慈悲之色,缓缓道:“只怕是气血不足,先天便有亏空。因着调理得当,已然是缓和许多,却仍是……愈到后头,怀胎弥艰。”
南华郡主道:“可有解决之法?请……圣手定要救我女儿。”
她的指尖都在发抖,被郁成朗扶着有些无力,面上却硬生生维持着神情,不曾失态。
张圣手却含着点笑意,立即温言安抚道:“只是,看小夫人脉象气色,加之先头郡主予我的陈年脉案看,实则应当无碍。”
“夫人的身子,在一点点调理充盈,应当是家中有甚特殊的法子,根骨上也渐有痊愈之势。势头虽则缓慢,但将养着未必有碍,有道是润物细无声,这是最中庸恰当的了。”
“她虽不若寻常妊娠期的妇人气血充沛,可只消细致安胎,方法精确得当,亦不会有事。”
“只再往后,若想要怀第二胎,须再候几年,实在急不得了。”老大夫有些肃然提醒。
南华郡主有些不能置信,愣着神下意识轻轻点头,点到后头眼眶里却泛了红。
若这些话是真,那阿暖的身子,应当是好转良多。
虽不说心疾根除,但照大夫的话来看,却已经不似原本那般岌岌可危。
只一两年的时间,女儿竟好了那么多。
她本已做好了打算,在阿暖出嫁后,已然备好了很多东西。
南华郡主这才有了要当外祖母的愉悦欣慰,和劫后余生的释然。
她快步转身进帐子里,握着女儿的手,含泪带着笑容道:“阿暖,你要当母亲了。往后......往后啊,我们乖暖囡也要懂事了呀,知道么?”
被母亲紧紧握着手腕,郁暖垂着眸,轻轻抬眼,琥珀色的杏眼看着南华郡主,扯着唇角微笑道:“我要……当母亲了啊。”
泪水从面颊滑下,在雪白的领口小朵缓缓洇开。
郁暖蜷缩着身子,只觉凉意在身周翻涌着不停歇。
她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无论是凉药,还是她自己。
其实就怀孕的几率而言,她的身子这般羸弱,应当是不易孕的才是。
即便皇帝换掉了她的药,精准算计了她的心思。
那顶多,也是防止她破坏自己的生育能力。
怀不怀孕,其实并不是任何人说了算的。更遑论她本来就月事紊乱,身体虚寒。
这是不是,亦是剧情的原因?无论如何,被逼迫进行了第一步,只要她与男主在床笫间亲密过,那就一定不能避免怀孕?
郁暖慢慢伸手,抚过自己的小腹。
这是......她和陛下的孩子。
柔弱苍白的少妇捂着眼眸,泪水润湿了手心,她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不多时,外头便有仆从来报道:“咱家姑爷来了,还带了些寿礼儿,说是将将与沈大儒游过江南,知晓今儿个是老爷寿辰,便匆匆赶来的。”
南华郡主原是对周涵有些不满的,但有了这样的好消息,她实在太喜悦,于是也不拿乔,连忙把周涵请了进来。
于是,郁暖又见到许久不见的周涵。
她坐在床帐里别着脖颈,浓密精致的睫毛垂落着,纤白的手指一点点,抠着锦被的纹路,不言语。
她心头有些空空的,又有些忧虑。
不仅仅是因为她不晓得拿这个孩子怎么办,也是因为,她害怕知晓皇帝的态度。
原著里,他对自己的孩子那样淡漠,虽并不轻贱,也给了他们最好的生活,却很少花费时间和精力陪伴。
那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余的父爱与呵护。
他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很好的君王,他的儿子们都自小,就学会了弯着膝盖恭声叫陛下,随着年龄渐长,亦慢慢懂得怎么当好臣子。
郁暖又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不晓得自己的孩子,有没有机会出生。
她这些日子来,其实并非一无所知,她只是在逃避那个情理之中的结果。
她没当过母亲,更没准备好当一个母亲。但,就算在原本的世界,她也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她有孩子,一定会万分呵护,百般珍惜,认真教导他自己所懂得的一切人情i事理,手把手拉着他走过春夏与秋冬。
她不会让孩子,和自己一般。
没有尝过血脉相连的颤栗与温情,没有过可以归属心安的桃花源,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多么遗憾。
当无法逃避,不得不面对时,她便会生出渺茫的希冀和奇异的乐观情绪。
或许孩子可以出生,或许他的父皇,看在他自小没了母亲,会待他比旁的孩子,有那么一点温情和不同。
那她便没有多少遗憾了。
她忍不住隔着朦胧的纱帐看他。男人一身暗竹纹檀色直缀,白玉雕龙纹扳指不曾取下,戴在修长的指节上显得雍容威严,而他的眉骨深邃优雅,眼眸黑寂,通身是成熟男性的内敛沉稳。
男人注意到了她,郁暖却低下头,只露出一段细软的脖颈与垂落的发丝,默默降低存在感。
戚寒时眸底深邃沉寂,拱手低沉道:“是小婿来迟,还望岳母怪罪。”
南华郡主是太高兴了,含笑叫他不必多礼,才道:“我也是方才知晓,咱们乖暖有了身孕,马上要当娘亲了,你啊,也要当爹了。”
南华郡主絮絮叨叨,戚寒时非常耐心的听着,甚至有了点淡薄的笑意在唇畔。
“这是你头一次当爹,许多事体不懂都正常,你得多归来问问,这几月可得多陪着她。”
“你也晓得,这孩子天生娇气得很。她自个儿还是个小囡囡,便要生孩子,若发发脾气也寻常,再者,孩子的名儿你可想好了?”
“瞧我这说的,你也才晓得罢?唉......”
“过会子我叫你丈人去写几个字,送去侯府,予你作个参照。”
“这头一个孩子,最是重要。老大老大,将来是要继承家业振兴家族的……自然,你还年轻,虽则无甚家底,保不齐年长些便有了门路,这都好说……”
郁暖被侍候着简单穿戴完毕,换上宽松的裙子,缓缓从纱帐里出来。
小姑娘见了夫君却不出声,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像个精巧秀美的玩偶,纤白的手指无意识纠着裙角,显得有些惶然。
戚寒时听着南华郡主的絮叨,却露出三分罕见深沉的笑意,嗓音带了点柔情的意味:“那么,小婿定会好生照顾阿暖……”
“及我们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