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簌簌不休,银杏叶子“啪叽”一声落在泥水地里,还悄悄窥探着掺着泥水味儿的喧嚣热闹。
这时一只系着半边儿烂草鞋的臭脚踩过来,接着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可怜的银杏叶儿为了看热闹借着雨水力气离了枝头,却慌慌张张被卷进了乱局里,被揉得七零八落,碾得粉身碎骨。
不出邵志青所料,寿成侯府有备而来,一动起手来,后面就又有数十人拿着刀棍赶到,邵志青手持一把宽刃柳叶刀就迎了上去。
他出身行伍,下手极准,直接劈翻了三人之后,刀刃再扫就无人敢近身。
培风手持长枪守在另一边的门前,在她身侧,十几个汉子手持新制的长枪喊着号子,迈步向前,这十几人都是力气不太好却在操练时候极为听话的,培风的枪去了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硬是把对面几十人死死地拦在了门前数丈之处。
每天比武时候能拔得头筹的几个壮汉也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团成一团携手进退,手里的枪棍舞的虎虎生风。
余下佃户和家丁力气上差了些,人心也不齐,不能合成战阵,只能与对方的人捉对厮杀,竟然是最惨烈的一群。
身后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打着伞,赵肃睿观察着其中的局势,将将不到一月光景,培风真的从一堆庄户家丁里练出了些令行禁止的精锐,这比起那些以一当几的壮汉还让赵肃睿惊喜。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培风看着不声不响,却从自己指派她练兵那一日起就搬去与那些家丁同吃同住,在这庄子上下都极得人心。
想想培风不过十九岁,赵肃睿在心中有些遗憾。
如果培风是个男子,他说什么也要把她擢升入锦衣卫,过几年就把她派出去练兵,到时何愁她不能成了自己手里一把钢刀?
叹完了培风,赵肃睿又转头看向了图南。
相貌只能说是有几分秀气的小丫鬟如往常一般穿着颜色素淡的短袄,配着一条深青色的马面裙,裙摆已经满是污泥点子,头上是长辫子绾出来的发髻,只用一根与裙子同色的青带子结结实实地固定。
如论怎么看都是那般平平无奇,却有一双极静又极冷的眼睛,挽着弓,定定地看着前方。
猛然间,指松弦动,一支箭挟着翎羽飞出去正中一个人的脸颊。
赵肃睿的目光跟着箭看过去,只见中箭的人手里一把短匕首掉了出来。
好眼力,好准头,好胆气。
看得开心的赵肃睿“呱唧呱唧”开始拍手叫好。
“图南,我认识一个姑娘箭术跟你差不多,你多练练骑射本事,改天让你们俩上山比一比!”
图南看了一眼自家兴高采烈的姑娘,又垂下眼睛,下一刻,她继续搭弓凝视前方。
又一箭划破了雨幕击出了一蓬的血花。
过瘾!好过瘾!赵肃睿看得手痒,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腕子,他心知自己连一把小弓都用不好。
“图南!把你的剑给我!”
图南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姑娘,相比较一剑之能,您更该站在此处纵览局势统御全军,我们都要姑娘教我们如何对敌。”
赵肃睿站在原地,他心里很清楚,图南这是拒绝了他。
可是吧……
可是吧……
对呀,他英明神武,天生的大将军,就是要纵览局势统御全军的嘛!
“你说得对!”
他点点头,神气活现地看着围墙下面的战局。
虽然他庄子上的这些人也勉强能称作是训练有素,可寿成侯府上的人显然也是极擅打群架,一个个都是眼毒手黑的主儿,下手专挑着人的腿窝子、后脖子、侧肋条,他手下的人一不留神就得吃亏。
看见有个壮汉身上挂了彩,赵肃睿心中怒火熊熊。
他手下这些人可都是他用一顿顿的肉给喂起来的,稍有折损,损的都是他的肉!
“图南,瞄着那个手上戴着六合一统小帽儿的,废了他的招子!”
随着他的话,图南的弓已经转了方向。
赵肃睿又看向另一边:“培风!中军向前,两翼向后,枪尖交错,上下皆守!”
“是!”培风大喊一声,立刻带人变阵,口中一叠声念出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枪尖向下,防备被人攻腿。
赵肃睿看过去,发现培风是每隔两人念出了一人的名字,竟然是把整个队列人名都了然如心。
强摁下想把培风塞回娘胎里再接上一截重新生出来的妄念,赵肃睿又对其他人说道:
“这些人打惯了群架,总想将你们围起来,你们三人一团,彼此照应,千万别让他们围上!废了他们的腿!”
邵志青一听就知道沈娘子也是懂的,他杀去战圈拎了两个自己人出来,大声喊道:
“一群地痞哪里敌得过咱们,各位兄弟守好了下盘,互相护着后背!这一场赢了沈娘子定会赏咱们!”
“赏!”赵肃睿仰着头道,“不光杀两头猪给你们庆功,我再每人赏两匹棉布,三两银子,让你们回去跟老子娘过个肥年!”
“是!”
重赏之下,所有佃户们的眼睛都亮了,一时间气势如虹,杀得对手节节败退。
赵肃睿看着场中,突然皱了下眉头。
“我记得有个瘦高个一直护在那管事后面,人呢?”
正说着,后面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赵肃睿想起那些后面的妾,心中不免有些憾然,女子生来体弱,就算有图南培风这样骁勇的,更多也是些废物。
电光火石之间,赵肃睿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点困惑——若是那沈三废知道那些谢凤安的妾死了,她会如何想呢?
想起那些在自己心中响起的声音,赵肃睿挑了下眉头。
多半是要嘲笑他身为皇帝,连几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这么一想,他就站不住了。
“你们几个丫鬟拿着棍子跟我走。”
他随手从图南的腰间抽了剑,递给一直替他打伞的小丫鬟:
“一会儿看见了贼人只管冲着肚子捅,要是贼人夺你的剑你就往我身后躲!”
小丫鬟抱着剑,仿佛抱着一个孩子。
见他竟然要亲自去后面救人,图南自然不放心,要跟她同去。
“也只有那一声尖叫,想来没进来几个人,我叫着守门的家丁跟我一道。若是后面生出了变故,我就放火烧院子,你到时再杀进来救我。此处,我交给你。”
说话的时候,赵肃睿抬手拍了拍图南的肩。
图南怔了下,就见自家姑娘从腰间抽出鞭子大跨步向院子里走去。
她回转头,重新看向庄外的乱斗场。
“她家姑娘”不是她家姑娘。
却也不算是个坏人。
这么想着,她又一箭射出,正中了一人的喉根,那人仰面倒下,血喷溅了几尺高,身子抽了抽,不动了。
赵肃睿一路往后面走去,却不见自己之前指派的守门之人,他手中攥紧了鞭子,却毫不畏惧。
什么样的风浪他没见过,就算这身子是沈三废的,他也依旧是战无不胜的昭德帝!
一路疾走到了正院之中。
院子里的景象却大出他的预料。
“捆上!捆上他的手!”
“先捆手还是先捆腿?”
“要不要先把头捆一捆?还在流血呢!”
“算了,你们让开,还是我来绑吧!”
“青莺姐姐,你会绑人呀?”
“好歹是被绑过的。”
两个穿着布衣短打的男子倒在正院之中,头上往外潺潺流血,青莺的手里拿着绳子,正跨坐在一个瘦高的汉子身上困捆他的手臂,绳子捆得又密又匀。
赵肃睿住惯了的正院里乱七八糟,他平时用来锤炼身子的石头上有好几块都沁着血,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两个男人到底是受了怎样的惨祸。
柳甜杏把马面裙的前裙门别在腰上,蹲在地上端详着青莺的动作。
夏荷掐着腰如同茶壶,指着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男子骂骂咧咧:“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就敢来要挟我!”
那个男子不光头上流血,手腕子上还被密密地扎了一把银针,闪着粼粼的寒光,看得人胆寒。
唯一看着与平时并无两样的是安年年,她用帕子沾了雨水正在擦手。
柳甜杏仰头笑着说:“安姐姐,你力气真大!”
赵肃睿:……好了,他知道负责砸人是谁了。
他站在院门处一时无言,在他身后,阿池又带着十几个小丫鬟浩浩荡荡过来了,推搡着五六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
那些汉子各个一脸青肿头破血流,看着也不比前头那些人好到哪儿去。
赵肃睿问阿池:“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看见自家姑娘,阿池笑着说:“姑娘,一共来了三拨人,都被我们收拾了,也不光是我们动的手,被捆着的那些谢家的婆子里有想立功的,我挑了七八个,还告诉他们现在外面都是要冲进来打杀的恶人,她们自己就没有想跑的心思了。”
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受伤的汉子:“这个就是张婆子抓的,她一口咬在了这汉子腿上,差点撕了肉下来。”
“哦。”
刚刚在前头挥斥方遒的赵肃睿点点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细雨绵绵,外面的架还没打完。
原本战意正盛的昭德帝却抬头,看向开着窗的正院书房。
那窗前的案上有一本册子,册子的开头写的是一句狂悖之言。
“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自有二两定。”
同是,百斤,血肉骨。
看看院里院外的这些女人,赵肃睿无端生出了些奇异的念头
——这些女人,他也可当兵来用呀!
黄昏时分,雨还没停,战局终于停了,寿成侯府被打退,留下了三十多个没跑掉的俘虏。
赵肃睿自然守诺,又是让人杀猪炖肉,又是让人开仓库取了棉布分给大家,连同参战的丫鬟仆妇、谢凤安的三个妾,也都拿了三两银子两匹布。
有了赏钱,众人自然开心。
只是邵志青眉头紧锁:
“沈娘子,寿成伯可是国舅,此事只怕不能善了。”
“不怕,打得就是国舅。”赵肃睿啃着一个用花椒和酱料煮烂了的羊蹄子,无所谓地挥了下手,“有人能替我将这事儿兜了。”
他说的人自然是在宫里的沈三废。
都当了皇帝,要是沈三废连“自己”都护不住,她趁早把皇位还了他拉倒。
明明之前对沈三废有着极多的揣测,此时却像是被雨水给冲净了似的。
沈三废不会让这个院子里的这些女人们遭了厄运的。
毫无根由,赵肃睿却又异常地笃定。
再嘬一口羊骨头的汤汁,他又笑了。
也就是说,不管他现在怎么作,总有个皇帝得兢兢业业替他兜着!
这么一想,昭德帝顿时神清气爽。
——
笨拙地抱着自己怀里的布,柳甜杏喜笑颜开地挤在安年年的伞下:
“安姐姐,这些布我可不打算做衣裳,我要留着!”
安年年将两匹布揽在怀里,手中的伞歪向柳甜杏,问她:
“怎么?这布有什么不同?”
“嘿嘿嘿!少夫人说这是军饷!”柳甜杏笑嘻嘻的,“我爹做梦都想跟着伯爷上战场建功立业,他还从没拿过军饷呢!倒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先拿了。”
安年年停下脚步,看了柳甜杏一眼。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