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木门被倒飞而出的身体撞破,茶馆门口,蜷缩着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和已经死了的士兵们正好以大门为中心躺成了一个扇形。砰的一声,破碎的大门终于倒下,化为雕花的扇坠。而扇子的主人也终于走出门口,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那是大家都熟悉的脸,但又好像并不是那么熟悉。
剧烈的打斗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顷刻间消弭于无形,援兵还没到,匆匆赶来的租界警察也还在街头。四周躲起来的人们悄悄探出头来向他看去,就见他把一朵刚刚开放的白牡丹放在一个士兵被子弹打出血窟窿的胸膛上。
枝条插入血肉,红色的伤口开出了白色的花。风轻轻一吹,小乔指尖上沾到的血珠滴落下来,滴在洁白的花瓣上。
小乔拿出手帕擦着,看向还活着的几个人,脸上的笑意由浅入深,“回去告诉野田,我等着他来抓我。”
黑色的轿车开过来,小乔跟崇明在警察赶到的前一秒扬长而去。还活着的士兵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来,回想起刚刚在茶馆里经历的一切,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意。大日本帝国最忠诚的军人,在这一刻竟然纷纷生出了逃跑的想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牡丹还会继续开放。在下一秒,在下一个地方,成为他们最挥之不去的噩梦。
陆知非和商四还坐在茶馆二楼,整个茶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从一开始的紧张,到惊讶,再到淡定,陆知非完美地完成了心态上的蜕变,最后他坐在这满屋狼藉里,还能从容地帮商四再倒上一杯茶。
不过陆知非心里仍然是担忧的,即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即使知道小乔最后万幸地活了下来,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他眼前时,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起。
相比之下商四就是真淡定了,全程坐在一旁吃茶剥瓜子。他剥瓜子的方式还跟别人不一样,抓一把放在小碟子里,然后运起法力,啵的一声,瓜子壳就全开了花,露出果肉。你仔细听,还能发觉他剥瓜子的频率跟崇明出招的频率是同步的。
“啪!”又一个胸膛开花了。
“啵!”又一波瓜子也开花了。
商四足足剥满了一个小布袋,然后送给陆知非献殷情。可他刚把礼物送出手,外面的警察和日本人的援兵就冲进了茶馆,一看茶馆里就剩下两个人,多可疑啊!
“什么人?!下来!”齐刷刷十几杆枪对准了商四跟陆知非。
商四挑眉,“我是你爷爷。”
“八嘎!”下面的人怒了,对着商四和陆知非的腿就是几枪。上面交代了,要留活口。
子弹当然不会打中两人,全部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商四抬手正想给他们一个血的教训,陆知非却先他一步冷了脸,“你们骂他就好了,干嘛骂我?”
商四挑眉,底下的人也都愣住。
陆知非转头看向商四,说:“他们骂我,打他们。”
商四乐了,拍掌大笑。然后活动活动手腕,站起来,笑容渐渐染上一丝邪气,看着楼下那些人的眼神也不由有点戏谑。
不过谁让圆圆发话了呢?他怎么敢不好好表现?
至于陆知非,抱歉,他只是无辜的吃瓜子群众。
半个小时后,野田在他日租界的办公室内,气得拔出军刀砍下了办公桌的一角。下属们惴惴不安地低着头,余光瞥见滚落在地上的两朵带血的牡丹花,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多嘴。
“几十个人,抓不住他们两个人!这是在打皇军的脸!”野田怒气难消,“他这是在挑衅,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抓住!”
就在这时,外面士兵带来急报。
野田暂时压下怒气让人进来,可看到士兵手里捧着的又一朵染血牡丹,差点气急攻心。
“白牡丹,好一个白牡丹!”野田的眸光愈发深沉,偶有一丝寒芒透出来,就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看了眼窗外,日头快要西斜,夜幕即将降临。
小乔一定是在报复,用这种血腥却又带着残酷美感的方式在报复。他必须趁着伤亡还没有进一步扩大之前抓住小乔,否则他只能以死谢罪!
他立刻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上海的详细地图,双眼死死地盯着上面每一条小乔有可能会选择的路线,大脑飞速运转。
然而小乔的杀人计划不因为他的焦灼而有一丝的耽搁,此时此刻他正站在一家赌场前面,利落地把刀从一个中年胡子男的肚子上抽出来,漂亮精致的桃花眼冷冷地扫过旁边安静如鸡的几个纹着纹身的所谓帮派人员。
“没见过杀人么?”小少爷轻描淡写地问着。
那几人忙不迭摇头,随后觉得不对,又忙不迭点头。
小乔微微蹙眉,仔细权衡了一下还是没有对他们下手,留下一朵牡丹,转身朝电车走去。
崇明在车上向他伸出手,小乔握住他的手一步跨上去。往日拥挤的电车里,只有小乔跟崇明两个人。哦不,还有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座椅下面的小影妖,吓得都走不动道了。
电车铃声响起,车子再次开动,缓缓地驶向前方。
夕阳的余晖在前面铺洒出一条光辉灿烂的路,交错的轨道就像人生路上总会遇到的岔路,每一条都是一个不同的选择,但不去走一走,谁都不知道选择的好坏。
崇明坐在驾驶座上,小乔则安静地坐在车里擦着他的刀。十二个圆环时而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晚风吹过车厢带走血腥味。闻一闻,小乔好像还能猜出来这缕风来自黄浦江上。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然奇迹般的一派宁静,握着刀的手再也没有了颤抖。或许是昼夜交替的这个时刻太过特殊,就像他的人生一样,迎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过度。
他忍不住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想感受那来不及感受的和风。窗外有巨大的云朵一般的妖怪盘亘在电线上,样子丑丑的,可小乔却也有了欣赏的心情。
“咚!”一只弱小的影妖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大的力量,从一只黑鸟的嘴里逃生,掉在电车顶部,晕晕乎乎地随着电车一起前行着。
他迎着晚风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更小的球,用那双隐藏在黑色茸毛里的眼睛看着这世界,人类相杀、妖怪肆虐,好可怕,但又好魔幻。
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妖怪,他们在地上,他们在空中,他们在远处的江海里!
“吼——!”遥远的江面上传来了异兽的吼声。
而电车还在前行,沿路开出一朵朵纯白的牡丹,从黄昏开进了夜幕。
当然,狙击是免不了的。
小乔大步走到车头的位置,单手抓着门框往外看,荷枪实弹的士兵开着车在后面追。不止后面,前面也有,甚至四周的巷子里都不断有人冲出来。
有士兵、有警察,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四面楚歌的意味。
但是没办法,电车开的慢,小乔也不想再放弃跟崇明乘电车绕城兜风的最后一点浪漫。至于这些追兵要怎么办?
他不是本来就是来杀人的吗?省得一个个出去找了。
如同无数弹珠落地一般密集的枪声响起,小乔飞快地关上电车门,灼灼的目光落在前面宽阔的背影上,“崇明。”
崇明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还是那么有默契。
两人之间的契约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小乔一口气甩出十二道压箱底的符贴于车厢四壁。紧接着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刀刃上划过,鲜血滴入十二道符组成的阵中,再借由崇明磅礴的妖力,一掌拍下!
结界在瞬间张开,将整个电车都笼罩在内。
小乔抬头看了看布满弹孔的车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也被流弹击中,正往外流着血。
见状,崇明的眉头立刻蹙起,然而小乔的眼眸却在发亮。他站在崇明身边,按住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快!朝黄浦江那边去!”
而与此同时,蜂拥而至的追兵们一个个都愣在原地,满脸惊愕。电车呢?刚刚不过是转了个弯,怎么电车不见了?!
怎么能不见了?!
消息被第一时间传回野田的耳朵里,他却没有多少惊讶。野田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是他到底是个掌握实权的军官,能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排除这种非正常情况,所以除了在各个交通要道和码头布置的人手外,他在黄浦江上也布置了不为人知的封禁。
现在就等小乔现身,只要他现身,不论用什么办法,野田都必须把他留下!
他在电车上,是准备就这样驶出上海?不不不,开着电车出上海,这太荒诞了。他会去火车站?还是去码头?野田冥思苦想着,直到快七点半,都没有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
而事实让他瞠目结舌。
分针划过七点半,坐不住了的野田带队出发。而就在他的车即将到达码头时,一辆电车忽然凭空出现在旁边的那条街上,直直地撞破了一堵墙,在飞扬得尘土中,朝着黄浦江的方向绝尘而去!
“天照大神啊!”开车的士兵惊讶得合不拢嘴,手一抖,差点把野田带沟里。
像是撞破虚空而来的电车,向着黄浦江进发的一往无前的姿态,一定是小乔!是结界!他没有走任何一条可能的路线,他直接开着电车从一条小巷子里穿出来了啊八嘎!
野田激动地抓住司机的肩,“快!追上去!”
小乔此时也很激动,激动而畅快。
他能维持的结界时间很短,所以不能用来掩护物资运输,于是最后的疯狂就这样上演了。黄浦江近在眼前,短短的几秒钟时间,车头就已经冲出了岸边。
崇明坐在驾驶座上,用力地稳住了方向。
小乔站在他身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哗啦——!”一声巨响,电车冲入江水中,在夜幕里掀起一股巨浪。
小乔的心里却没有任何面临死亡的恐惧,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在那翻滚的江水中,一条巨大得有如蛟龙一般的大蛇直冲而来,在电车下沉的刹那间,将小乔和崇明接到自己的背上。
急匆匆赶至岸边的野田等人看到巨大的蛇影,仰着头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小乔却伸手亲昵地摸了摸它后颈上巨大的鳞片,说:“往前去,蝰蛇。我们的目标在那里。”
一滴冷汗从野田的额角滑落,风一吹,他立刻回过神来,捏破了随身携带的一个传令法器,“快!拦住他们!”
随着他话音落下,远方的江面上,忽有幽光亮起。
小乔眸光坚决,“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