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督着商四喝完毒药,哦不,是喝完养身鸡汤,陆知非才有闲心打量周围。此刻他们正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两把太师椅面对面放着,中间桌上摆着棋盘。棋局已经分了胜负,看来下棋的人刚离开。
毫无疑问,这是古代,主人家家底殷实。陆知非抬头看,视线越过高高的院墙,就看到了远方高耸连绵的山脉。
“终南山。”商四站到他身旁,说。
“现在是什么朝代?”
商四扫了一眼四周摆设,“明朝。”
然后陆知非扫了一眼他俩的衣服,一个穿的根本不是古代的衣服,一个倒是穿着大袖衫,可这朝代好像有点不大对。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有人来了。商四拉住陆知非,“跟我来。”
一刻钟后,商四跟陆知非从后门出去,两人皆已换上了当代的衣服,区别是陆知非还带着斗笠,用来遮住他那过短的头发。商四就不用了,法力驱使,头发自然生长,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变成了一位长发飘飘的绝世佳公子。
衣服自然是问主人家“借”的,商四给他们留了一片金叶子,出手大方。
走在街头,商四解释道:“这是一本杂记,作者就是刚刚那个宅子的主人,他年轻时中过举,交友广泛,素爱游历。耳顺之后于终南山悟道,便将他在山上修行的见闻都记录下来。期间多有神异鬼怪之事,颇有点聊斋的感觉。”
“悟道?”
“当初老子西游入函谷关,引紫气东来,授《道德经》五千言后飘然而去。后人问道楼观,虽不能全数承其意志,但多多少少还是能有些收获的。”
两人一路出城,往终南山而去。
陆知非跟在商四后面,觉着自己根本没走出几步路,可抬头时,却发现苍翠青山已经近在眼前。再往上,一步一景,转瞬间已经到了半山腰。
间或遇到几个下山的道士,双方点头而过。
陆知非忽然想起那个到处给人算命的假道士,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商四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问:“在想那个给你书签的小道士?”
陆知非愣住,“你知道他?”
照理说,商四沉睡一百年再醒来,不可能认识那道士。不,不对,陆知非忽然想到一个蹊跷之处,道士给他的书签是打开书斋的钥匙,可吴羌羌说百年来书斋都没开过,这把钥匙显然不会是吴羌羌发出去的,那么,把他送出去的唯有商四。
可那道士顶多三十岁,怎么会认识商四?
商四笑说:“你觉得光凭一张书签就能打开书斋的大门吗?那道士手里的书签是特殊的,你难道没看到书签右下角刻了一朵桃花?”
桃花?陆知非忽然想到通往南英小院的那片桃林,“那枚书签跟南英有关?”
“那是我送给南英的,后来他又转送给了别人,若有必要,危难之时我可以救他一命。”商四背着手走在前面,悠悠的声音传来,“他把书签送给你,也是你的机缘。”
“可毕竟是南英送给他的,我拿了,会不会……”陆知非蹙眉。
“轮回往生,或许他早忘了南英了。”商四摇摇头。
“他是南英的……”陆知非有些诧异。
“小朋友,接受不了啊?”商四坏笑地打趣。
陆知非摇头,只是想到道士那落魄神棍样,再想想南英的样子,很难把他们凑成一对。商四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你那是没看到他当年御剑下昆仑的样子,一剑斩了半个黑海的冰雪,要不怎么能让南英这只妖死心塌地,最后还……”
“还怎么样?”
商四顿了顿,很难得地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或许……我真该去把那道士绑回来,不要让南英蹉跎太久。”
陆知非想了想,说:“他好像已经离开了北京,而且一直漂泊不定,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那看来他也没完全忘记当年的事。”商四说着。这时,目的地到了。陆知非顺着商四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座破败的字库矗立在前方的杂草丛中,寂静地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这就是那座字库?”陆知非走过去,很快就发现了商四所说的印在了字库内壁上的字迹,他不禁伸手去摸,却看到自己的指尖很快就变黑了,是书本焚烧之后的灰黑吗?
陆知非把手指放在鼻下嗅了嗅,诧异,“是墨水?”
“没错,我昨天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人在拓印这些字。字拓印到一半,说明他第二天还会过来。”商四说。
“可又会是谁在做这样的事?”陆知非疑惑,“是全真教的道士?”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陆知非回头,就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背着背篓走过来,看到锦衣华服的两人他有些诧异,而且陆知非还戴着斗笠,神神秘秘的。他的视线越过他们看了看字库,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尴尬地问:“两位是来此山中游玩吧?”
“是。”商四点头,站在书生面前,稳稳地挡住了他的路。
书生有些窘迫,紧了紧背篓上的带子,问:“我是这山脚下的山民,可否借道字库一观?”
然而商四仍不为所动,“你要看字库干什么?烧书?”
“不不不。”书生连忙摆手,微微涨红了脸,“书籍乃是珍贵之物,怎可轻易焚毁。我、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可以捡回去看的。”
“是吗。”商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那逼人的气势叫书生心里打鼓,“这位公子,我……”
然而这时,商四却忽然让开了,“请。”
书生微微怔住,不过一想到还没有完成的那件事,立刻也不去管这两个陌生人,点头道过谢之后立刻跑到字库前,探头看到内壁上的字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
后面商四和陆知非对视一眼——看来找对人了。
只见书生欣喜地放下背篓,拿出毛刷和各类工具就开始了拓印,心无旁骛。陆知非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敬,不禁问:“公子,你拓印这些字做什么?”
书生回过头来,眼睛里似闪着亮光,“你不觉得这些字写得很棒吗?而且这内壁之上竟有数种不同的笔法,无论哪一种,都称得上大家之作。不瞒公子说,我家境清贫,拿不出许多银钱来为我购置字帖,且名家字帖数年难得一见,前几日我在此偶然得见,实在是意外之喜。”
“原来如此。”陆知非说着,回头看向商四,眼神示意着——怎么办?
只见商四走到书生身边,弯腰,笑眯眯地问:“那你觉得,这些字体里哪一个写得最好?”
书生仔细想了想,道:“其实各大家各有所长,不过私心来说,我还是更喜欢这个,狂傲恣意,最是潇洒。”
书生指着的,正是商四的字。
商四点点头,“不错,很有眼光,你未来会有前途的。”
陆知非:“……”
书生腼腆地挠挠头,结果一手墨水挠在头上,“哎呀!”
商四和陆知非忍俊不禁,商四给陆知非递了个眼色,陆知非会意,跟他一起后退几步。
“抓住我的手。”商四轻声说。
陆知非顿住,“什么?”
“抓住我的手,我要翻页了。”
陆知非低头看了看商四的手,心里的感觉却有点怪异。商四见他磨蹭,当即主动抓住他的手,陆知非下意识地收手,商四却握得更紧,“别动。”
陆知非不动了,感受到商四掌心的灼热,身体有些僵硬。此时商四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陆知非就看见无数泛着金光的小巧文字在他指尖翻飞,眼前场景一变,那书生已然背着背篓远去。
“走,跟上。”商四自然而然地松开陆知非的手,举步跟上。
陆知非却停在原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才后知后觉地跟上去。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位于山脚下的小山村里,远远看到书生和村里的人热络地打着招呼,然后进了一间竹篱围着的小屋。
“爹、娘,我回来了!”书生放下背篓,却并未第一时间拿出字帖来临摹学习,而是把袖管捋起,转身去院里劈柴烧水。
衣着朴素的妇人急忙从屋里出来,“生生啊,快别做这些事了,进屋看书去吧。”
“娘,”书生抹了把汗,毫不介意,“这些我能做,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过一会儿我就去看书,您快回屋里歇着吧。”
老母亲拗不过儿子,只得回屋准备晚饭。
商四站在篱笆外的隐蔽处,再度拉住陆知非的手,抬起右手,文字翻飞、时光流逝,陆知非看到那书生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日复一日地念书、写字。他将那些字帖反复临摹,没钱买纸了,便用树枝在地上写。
寒来暑往,四季轮转,那个曾由众神写下,再由商四亲手销毁的故事,就这样被分割成零散的部分,然后以这种方式,被重写了无数遍。
商四的神色慢慢变得严肃,他开始不停地翻页,时间来来回回倒转,他似乎在找某个很重要的时间点。陆知非没有出声打扰,专注地看着,久而久之竟然忽略了商四还握着他手的事实。
忽然,陆知非看到错乱的时间里,闪过这样一个画面——那书生一脸惊讶地看着凌乱摆放在书桌上的临摹字帖,然后将它们按照不同的顺序摆放。
商四显然也注意到了,于是画面稳定下来。
那书生继续排列着,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又仿佛茅塞顿开。大约一刻钟后,他终于把所有的纸张排列整齐,然后快速地从头到尾浏览而过。
那个被拆解成无数字帖的故事,终于在他的脑海中重新拼接,而此时距离书生把那些字体从字库内壁上拓印下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