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把泛上来的水汽关了回去。
他在狭小却温馨的房间里走了一圈,四处有些薄灰,但是他没有像原计划的那样进行打扫。
“姜大哥,我们走吧。”池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淡淡说道。
姜汲诧异,“怎么,你不稍微收拾一下了?”
池间摇了摇头,就在刚才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的家搬走了,但他没有解释,只是说道:“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你能陪我吗?”
姜汲笑了笑,“当然可以,晏小姐不在,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我可不像福叔,非要做登记。”
两人上了车,黑色的轿车一路飞驰,停在明阳区最繁华的街道。
其中灯火辉煌,迎来送往最鼎沸处就是天湖会所。
这辆车刚停到地下停车场,就被监控室报告给了陈少强。
陈少强闻讯,立刻带了些少爷公主从电梯下来迎上来,正撞见池间和姜汲。
他快速的向车前挡风玻璃里瞟了一眼,没看到想看见的晏嘉禾和程文怡,面上也不露情绪,职业性的笑容扬起来打了个招呼,“池少,姜先生,晚上好。今天是你们来捧场吗?”
池间心下顿了一顿,温声笑道:“我算不上什么,陈经理还是叫我小池吧。”
陈少强恍若未闻,笑道:“池少说话太客气了,来了这里不必见外,我们会给您提供最好的服务的。”
现在圈子或多或少都知道晏嘉禾身边有了人,但是因为晏嘉禾治下森严,为人低调,知道的人也不清楚太多。可是陈少强可不一样,他俩是怎么相识的他简直算是个见证人,能入晏嘉禾眼的人,他怎么敢怠慢。
池间见陈少强坚持,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纠结这件事,示意陈少强和他走了几步,远离众人,方才说起来意,“陈经理还记得一个叫路易的服务生吗?”
陈少强一听就明白了,敢情儿眼前这位是越陷越深,追起前事来了。
陈少强笑道:“记得,后来因为盗窃被赶出去了。哦,对了,就在你来天湖借钱的第二天。”接着又注视着池间,低声强调道:“我记得清清楚楚。”
池间离了天湖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陈少强都能推测得出。他这样说不过卖了个好,也是暗示池间,这件事是谁授意做的,已经不言而喻。
陈少强的笑容透着隐秘,他执掌欢场多年,这里夜夜春风暖,痴缠梦软,他都已阅尽。眼前少年那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心思,在他面前,一望皆明。
池间在来的路上已经料到,可是真的听闻,心下还是酸软一片。
他遇过太多困难,其实并没有将那小小的构陷放在心上,甚至连追究的念头都没有,可是他没有想到,晏嘉禾还会记得。
她竟真的替他做了,她也竟从来不告诉他。
池间抬手压住眉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护他太多,他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什么也算不上。
他这里心思恍惚,就连倚在车边的姜汲也看出来了。
这事姜汲经过手,池间和陈少强说了什么,他也能猜到。他皱了皱眉,对上陈少强的目光,摇了摇头。
陈少强此时已经明白了,池间是不可能到这里消费的,便也点头示意着离开了,将带过来的公主少爷们原路带了回去。
姜汲目送陈少强走出空旷的地下车库,过去拍了拍池间的肩膀,说道:“你不必多想。”
池间低声说道:“我怎么能不想,恐怕她的恩情,我今生今世都还不尽了。”
姜汲笑道:“没那么严重,晏小姐也不过是顺便。”说到这里,姜汲想了想,看他已经有些陷落,便提醒道:“况且我见她未必真的上心,你到底还是年轻,没必要把这辈子都赔进去。”
池间闭上眼睛,轻微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温柔清俊的侧脸,仿佛洁白的祭品,在到来的命运面前无力抗拒。
少年人的爱恨太易又太深,动辄拿一生去虚掷。
姜汲皱了皱眉,终究不忍心,说道:“你信我,晏小姐真的没在意。若她真的把你放在心上,她做的会比这些更绝。她会把那些高利贷的都送进监狱,然后在狱里莫名其妙的死去,而不是仅仅让福叔替她出面吃了顿饭。还有这个服务生,也不是让我给下个套辞退这么简单。”
姜汲说到这里,怕他还不悬崖勒马,停了片刻,缓缓吐露了另一件事,“因为我见过,晏嘉禾真把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样子。”
“当年我还在部队的时候,做了教官带一群新兵,里面有个叫陈谷的,很是桀骜不驯。”姜汲提到这个名字,顿了半晌,才接着说道:“他是开国陈家的后代,明明镀个金就行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优待也没有,每日就往死里训,三天磨破一层皮。他也够狠从来不吱声,只是有一次实弹训练,他被偏投的手|榴弹炸伤了,我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浑身是血拽着我跟我说,‘告诉晏嘉禾,我死也不放过她。’”
姜汲看着池间冷下来的眉眼,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别这么看我,这是他原话。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晏小姐的名字,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后来我凭着这次救命之恩,才和陈谷熟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是被晏小姐做局送进军区的,至于原因,只是因为他说了一句关于晏小姐弟弟的闲话罢了。”
“我当时听过就算了,以为自己跟这个圈子不可能扯上关系,后来没想到,我在军区被开除走投无路时,竟然是晏小姐把我收走了。”
“跟她这么多年,越久我越明白,晏小姐轻易不断人前路,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她当年去动陈谷,必然是有忍不了的理由。”
“所以你看,”姜汲拍了拍池间,“这才是真的上心,她对你,说句不好听的,小恩小惠而已。这个圈子不是你能沾染的,你还是及早抽身比较好。”
池间沉默片刻,倏忽笑了。
他偏了偏头,柔软的黑发半遮住眉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就算她真的不在意,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毕竟她对我的帮助是真实的,我已然受惠,难道反而要怨恨她不尽全力,而把已经得到的一笔勾销吗?”
“我做不到,”池间笑了笑。
姜汲在心里叹了口气,少年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也不多说了。走吧,我们回宝泉山吧。”
离了纸醉金迷的天湖会所,再开四十分钟就到了宝泉山,姜汲把池间送到疗养院。
疗养院就在宝泉山后山不远处,步行就可以了,姜汲和池间道了别,嘱咐他注意安全,自己开车回了别墅区。
天色已经很晚了,池间一路坐电梯到达病房,坐在病床旁边的软凳上,来不及开灯就握住了母亲温暖的手。
“妈妈,”池间迫不及待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们不用再还那些高利贷了,以后我们挣的钱你不用再给任何人了。”
池间眼里一酸,在人前忍住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落到了母子俩紧握的双手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年的感觉了,可是今年不一样。我在宝泉山挂了灯笼,当红灯亮起来的那一刻,我有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妈妈,你快醒过来,我心里的家,就差你了。”
“妈妈,其实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人。”
池间说到这里,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他从来没有在他妈妈面前提过晏嘉禾的名字,用的都是代指,若是妈妈知道,该说他没有礼貌了。
可是,同龄人还可,在长辈面前,池间不知怎么,想到这个名字就有些羞涩,总是不能坦荡的说出来。
池间用妈妈的手背擦了擦脸,擦干了眼泪笑道:“妈妈,至于是哪个人,你醒来就会知道了。”
“很多人都劝我不要跟她接触太多,傅连庭说过,刚才姜大哥也说,可是我觉得他们都错了。”
池间闭了闭眼,“我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我还有些迟疑,可是现在,我很后悔我竟犹豫过。我想像妈妈教的那样,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过这一生,看到这样的事本应该离开甚至是去报警,可是一想到是她,我就做不到了。”
池间沉默片刻,揪住床单,低声说道:“妈妈,你是否觉得我已经变坏了呢?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很失望吧。”
“但是我向你保证,妈妈,我的原则只会因为她而动摇,也只会是一点点。她若是无辜,我一定会帮她。她若是不无辜…”
池间的声音带着窥见前路的觉悟,“她若是不无辜,那我护她,全身而退。”
池间在说下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的明白了。晏嘉禾做的事,不仅危险,还很黑暗。
而他只是个普通人,笃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因此为她心下惶惶,受她恩,决心以身相替。
“妈妈,我知道您生养我一场不易,我不应该在您面前说这种话的。可是,我已经决定了,须得跟您当面说。妈妈,别怪我。”
池间到此已将想说的话,都说尽了。房间陷入静默,时间一分一秒的缓缓流逝。
他没有开灯,此时只有月光照了进来,照在雪白的床单上,泛着薄纱似的朦胧白光,柔和又寂凉。
等到了零点的时候,池间掏出手机,给晏嘉禾发了一条短信,“新年快乐。”
电子屏幕亮了起来,照亮了他清棱棱的黑眸,也照亮了他满溢出来的温柔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