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瞳(1 / 1)

傅连庭听了晏嘉禾的话,下楼去找程文怡,找了半晌,果然在刚才晏嘉禾待过的沙发后找到了她,她正倚着沙发背坐在地上。

傅连庭找到了她就不着急了,随手将室内壁炉点燃。

等火升起来,他蹲了下来,看着程文怡,“怎么了?很难受吗?”

程文怡听到声音本是想站起来,发现是他又放松下来,“有一点,今天戴得有点久,有些磨眼睛。”

傅连庭皱了皱眉,低声说道:“那就摘下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程文怡犹豫了一会儿,傅连庭看她半晌没行动,心里焦急,不由分说地抢下了她手里的小竹子,又将熊猫的毛绒手套摘了下来。

程文怡一见他态度坚决,也就随他去了,白皙的手指向眼睛伸过去。

“等会。”傅连庭表情严肃,“你也不看看你手上有什么。”

说完,抻开她的手放在她眼前,程文怡本是疑惑,借着火光定睛一看,才发现沾满了熊猫手套的细小毛绒纤维,肯定是不能往眼睛里进的。

程文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那怎么办啊?”

傅连庭叹了口气,“我刚洗了澡,手上还算干净。你把眼睛睁大点,我帮你取。”

程文怡无法,只得扬起脸正对着他,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傅连庭把手尖伸过来。

看着他脸上抿着唇,嘴角向下,如临大敌的表情,心里升腾起十分好玩的感觉,忽然很想笑。

她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一口白牙露了八颗,笑得直眨眼睛。眼里的美瞳在壁炉火光的映衬下,摇曳着水色。

她这么笑到发抖,傅连庭害怕戳到她,当然不好去取,忍了半晌,忽然也跟着笑了。

傅连庭边笑边呵斥,“你好好的,别笑。”

可惜这句呵斥一点力度都没有,两个人相对笑成一团。不知是不是炉火烘烤,傅连庭也默默红了脸。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傅连庭半是好笑半是强硬的上手,扒开程文怡的眼皮,像是做眼科手术时固定的铁夹,将程文怡的眼睛撑开,黑眼珠在里面疯狂乱转。

“别,等一会。”眼皮被弄得直发痒,程文怡心里又有点恐惧,又有点放心,缠杂在一起,笑得更欢了。

傅连庭这边也不好受,程文怡在眼皮上使劲,他又不敢用力,撑了一会儿就合上,合上又轻易撑不开,他和程文怡的眼皮搏斗了半天,这手指尖愣没探下去。

“你到底行不行?”傅连庭恼怒得坐在了地上,索性有壁炉发热,地上一点也不凉。他就这么坐在她面前,看着她乐不可支。

“行了行了,”程文怡笑了半晌,慢慢开始平复,虽然还没有完全平静,但也没有那么厉害了,“你再试试。”

“你要是再笑,我可就上镊子了。”傅连庭一边威胁她,一边挽袖上手。

程文怡哪把他这话当一回事,咬住了下唇,才把笑闷在胸腔里。

傅连庭低头看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帮她取美瞳,脸上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微笑。

傅连庭的手比较快,取下来后眼球骤然解放的感觉,又痒又刺激,程文怡不受控制地流下生理性的眼泪。

程文怡又要上手抹,傅连庭用胳膊把她的手架开了,呵斥道:“又碰,有毛毛你又忘了。”

说着指尖还黏着深褐色的美瞳镜片,他就用手背帮她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了。

傅连庭擦完顺手将美瞳扔进壁炉里烧尽了,低声问道:“试试看,能不能睁开了?”

程文怡先是小幅度地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接着用手挡住眼睛,只从指缝里看他。

而透过指缝看到她的瞳孔,是很浅淡的灰色,里面映着跳跃的炉火。

这就是程家只从商,不能从政的原因,因为程家说到底算是外国人。

殖民地时期远赴华国淘金,凭借着比其他种族都更精明的商业头脑,挣得盆满钵满,就此换了国籍,扎根在这里。

而从那以后三代人,都可以算是混血儿。等到了程文怡的父亲程向明这一代,数辈通婚,外貌已经趋向本国人,早已没有人揪着这些事了。

就在程向明摩拳擦掌准备冲击政坛的时候,程文怡出生了,并且带着很严重的,返祖特征。

她刚出生时头发是金色的,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一方基因压过了另一方,才开始慢慢变成深棕色。可是虹膜的颜色一直没有变过。

任是谁见到小时候的程文怡,都不免心里多想。若是看不出来大家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么多年了。可是程文怡特征这么明显,证明了基因远比人们想象得更强大,不少人都想起了老话,心生警惕。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外国侨民来做朋友大家都很高兴,但是若要从政,都不免掂量几分,万一心系故土,借机为故国输送利益怎么办?

由此,程向明原本宽松的政审陡然严了起来,他也毫无疑问的断送了任何在政坛发挥的可能。

而程向明将这一切,都归咎在程文怡这不合时宜的基因显露上,让人将她带到国外不管不顾几年,想要她自生自灭,后来还是在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之下,才接回国内。

傅连庭强硬地压下程文怡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道:“你怎么又笑又哭的,非要成天戴美瞳,跟你说了多少次伤眼睛就是不听。”

程文怡的五官立体可塑性很强,要是戴上美瞳,就是个大气明丽的浓颜美人,可要是摘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就怎么看怎么像外国人了。

程文怡听了这话,噗嗤一下又笑起来了,被他压着的手臂也不再僵硬,身体也放松下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紧张地从沙发后面向门口探出头去。

“放心,我进来的时候锁门了。”傅连庭心疼地皱了皱眉,“我说过了,这里没有别人。”

程文怡这才回过头,靠在沙发后背上,支着膝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傅连庭撇了撇嘴,“嘉禾告诉我的。”

这就说得通了,程文怡点了点头,又问道:“她和池间在一起?”

傅连庭用鼻子哼了一声。

程文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傅连庭不得不说实话,“你真应该去看看那小孩儿的样子,整一个鬼迷心窍,吓他也不怕,赶他也不走,说的话还不听。”

程文怡大概能想象得到,毕竟池间比他们都小几年,尤其是现在和他们越来越熟,卸去了防范,心思更好猜了。

“不过也不能怪他,晏嘉禾收拢人心确实很有一套。当年你是,晏嘉乔是,如今那小孩看起来也死心塌地的,被咬一脖子伤也不吭一声。”

傅连庭坐在地上也越来越放松,肩膀塌下来,双臂环绕着膝盖,围着熊熊的壁炉十分闲适,随口接着和程文怡说下去。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晏嘉乔从国外回来,看见主家先进了晏嘉禾,那脾气都炸上天了。最后怎么着,还不是跟在晏嘉禾身后服服帖帖地叫姐姐,靠她才把那个私生子赶出去。”

“要不是晏嘉禾非要做那种事,两个人搞到抽刀见血,现在的晏嘉乔对她未必没有真心。”

“还有陈谷,在陈老爷子面前装得乖孙子一样,背地里谁不知道,整一个作奸犯科活该枪毙的料。那个时候还给你起外号,还总打我。”

“后来惹到晏嘉禾头上,她到底弄出来个十四岁的孩子妈送到陈家。那天好一场惊天大戏,陈家的灯亮了一晚上。第二天陈谷就被押进军区,这一晃都五六年了,过年都没让回来过。”

傅连庭说着陈年往事,在心里数了数人,说道:“以前咱大院那一片,也就后街沈家沈天为的风头能把她盖过去,要不然当时哪个小孩不听她的,也包括你我,不是吗?”

程文怡闭了闭眼睛,不说话,她想起了在国外赡养费经常中断,被保姆掐打,吃尽了苦头终于能够回来后,在大院里见到晏嘉禾的第一面。

一个脸色苍白阴阴沉沉的小女孩,她本来是有些害怕,却没想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对她的灰色眼睛流露厌恶和恶意。

傅连庭很明显地,也想起了晏嘉禾自小就展现出的手腕,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那小孩儿早晚让晏嘉禾玩死,不过随便吧,我也懒得管。”

“不过你我可得多说两句,”傅连庭顿了顿,目光下落看着地板,没有焦距像是在思考,“她不是为我,她是为她自己。你要是为了我,就赶紧收手,到国外等个几年,等消息。你要是为了她,你…小心点,注意安全。”

话音落下,房间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壁炉里炭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傅连庭不敢抬头,只是看着两人身边被炉火照出的影子,随着空气不断微微动荡,温暖干燥的热度开始蔓延。

程文怡抬头看着他,火光照亮了他英俊又茫然的侧脸,静得似乎在空旷的原野上,连呼吸都像是有回音。

傅连庭一直都知道,自己对晏嘉禾有种外宽内忌的情绪。

他在炉火旁絮絮低语,掩饰不住的是压抑已久的,对晏嘉禾的嫉妒,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这一面,他只在程文怡的面前展露,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

程文怡听着傅连庭的话,却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里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在名下每一个公寓的最底层都装上壁炉。

这是永远不能忘记的,被晏嘉禾带着逃出去的那间地下室,冷得会要命。

她眨了眨灰色的眼睛,低声笑了笑,“好的,我会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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