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鸢提出改姓一事,也是一时冲动。说完之后便有了悔意,担心叶云亭为难。
她憎恨叶知礼,自然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顶着对方的姓氏。可说完后回过神,又意识到对于叶云亭来说,叶知礼或许不是个好的养父,可自己也未必就是个好的母亲。
叶云亭对叶知礼没有感情,对她这个没有养育过他的生母,也未必就有感情。
贸然提出改姓,倒像是她迫不及待地要将人强行捆绑到自己这边来一般。
她难得露出悔色,又改口道:“我只是随口一提,你若是习惯了,不愿改也就罢了。左右只是个姓氏,不打紧。”
倒是叶云亭注意到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她的顾虑。
他与贺兰鸢虽然是母子,却从未相处过,彼此之间顾虑颇多也是正常。但他愿意先迈出第一步,打破彼此间的生疏。
“改姓不过是最简单的事,我并不反对。”叶云亭思索一番,温声道:“但母亲对于之后,可有打算?”
更改姓氏不过是一张玉牒的事,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今日贺兰鸢当众承认了他的身份,此事传回南越之后,必定会引起朝野震惊,生出波澜来。
“我自然有了打算,但最后要如何做,还得看你。”贺兰鸢直言道:“这江山是你父亲辛苦挣来的,是我殚精竭虑守住的,我自然希望由你能继承。但我也知道你自小长在北昭,又与陛下情谊深厚,你若不愿分离,我也不会勉强你。”
叶云亭也确有此意,对他来说,南越太过陌生,自小长大的北昭才是他的故土。他的爱人,他的家都在此处。
“古有武曌称帝,母亲可有考虑过……效仿先人?”
武曌是女子,贺兰鸢也是女子。她们同样都凭着女子之身,在朝堂倾轧中获胜,掌握了一国权柄,武曌可以称帝,那贺兰鸢为何不能称王?
听他此言,贺兰鸢便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她目露失望,却还是耐心解释道:“从前也不是无人向我进谏过,但我这些年早就看够了尔虞我诈,不想再身陷其中。当年若不是贺家出事,我本是想求一个恩典,脱离家族,摈弃世家贵族的身份,与赫连煦做一对平民夫妻,纵情山水。”
没有家国之争,没有尔虞我诈,不为权势,不为名利,只做一对平凡普通的夫妻。
可惜天不遂人愿。
贺家蒙冤,赫连身死,只剩下她苦苦守着南越基业,勾心斗角,步步为营。
见叶云亭面露愧色,似乎对拒绝回南越心有歉意,贺兰鸢反而释然地笑起来:“你不必不安,人世间不如意事十之**。牛若不回南越,我再从宗室中挑一个孩子便是。”
她故作轻巧,对其中的艰辛绝口不提。怕叶云亭更加为难。
但叶云亭何其聪慧?他深处北昭朝堂,对南越的局势不说一清二楚,也知道□□。自然明白贺兰鸢的艰辛。
他抿了抿唇,最后只能说:“母亲日后若是有难处,可写信于我。”
贺兰鸢颔首,之后便不再提国事,只与两人喝酒闲谈,说些日常琐事。
*
宫宴之后,宫中朝堂一如既往的平静。但长宁王的离奇身世却是飞快传了出去。
长宁王这一路走来本就颇为传奇,如今忽然又多了一个南越皇子的新身份,坊间的谈资更多,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此事。
有人说果然齐国公那样的奸佞,是生不出长宁王这样朗月清风的神仙中人的。
也有人试图从那只言片语中还原当年的真相,猜测当年齐国公救了贺太后之后,莫不是想将人关起来当做禁脔。结果心地善良的王夫人识破阴谋,助贺太后逃脱,还好心收养了贺太后的儿子,将之充作亲子养大……
还有人则担忧,长宁王成了贺太后的儿子,以后莫不是要回南越去?
这个猜测一出,前头那些风花雪月的猜测就都被抛到了一边去,百姓们真情实感地跟着担忧起来——长宁王可是司天监断定的辅星。若是长宁王回了南越继承王位,帝星失辅,会不会不稳?
这长宁王的去与留,可是关乎整个北昭的安稳呢!
坊间传闻编的有鼻子有眼,等传了一圈再传到那些世家朝臣的耳中,竟然觉得这猜测也不无道理。
先前天坛祭天之时,长宁王一出现,雷鸣暴雨就歇了,他们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回过劲儿后,心里还是觉得多半只是巧合罢了。
可如今试过了长宁王的手段,再得知了对方的身份,多少就有点犯嘀咕了。
这长宁王能不能辅佐帝王先不说,但若是真回了南越继承王位,假以时日,南越必定是北昭大敌!
从这个方面来说,长宁王之于北昭,着实不可或缺。
于是那些四处探听消息的南越使臣,就发现接待自己的朝臣忽然变了个态度。从前只要他们询问长宁王的事情,这些人必定是交口称赞,列举出来的事迹能让说书的说个三天三夜。
可现在再提,对方必定要面露警惕将他们打量一番,接着绷起表情说:“长宁王的事不提也罢,不若我诸位去怡翠楼见见世面。”
南越使臣:……
他们敏锐地察觉了对方的敌意,但却摸不着头脑。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时间去理会北昭官员忽然转变的态度了,因为过了数日后,大约是消息终于传到了南越去,那些宗室皇亲和大臣们知晓了太后与先帝竟然育有一子后,纷纷暗中来信确认。
自然是不敢去问太后的,那些信件只能一封封往几个使臣面前送。
几个南越使臣聚在一起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却碍于太后的态度不明确,一封信也不敢回。
反而是贺兰鸢这些日子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先是命人将桂花胡同的贺家旧宅收拾了出来,而后又在叶云亭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温泉庄子,将庄子上那些旧书手札都搬了回来。
她翻看着年少时写下的游记,面露感慨:“这庄子与游记辗转落入你手中,或许也是缘分。”
“我那时看到游记,就觉得笔者必定是个十分洒脱率性的女子。对她笔下的山水人情十分向往。”却没想到这写游记的人,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贺兰鸢轻笑,拍了拍从另一个隐秘处翻出来的箱子:“这一本估计是当时收拾遗漏了,其余都藏在这里。”
这庄子是年少时兄长送给她的,就因为她常常抱怨上京无聊,兄长特意买下了这座庄子送给她,让她不快活时,可以到庄子上散散心。后来她每次偷偷溜出上京,都是以去庄子上散心为借口。
每回偷溜回来后,写下来的游记也都要藏在庄子里,不知不觉便攒了一满箱子。
她也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能再找回来。
将这些游记一本本翻开,上头都是她与赫连相识相知的回忆:“你若是无事,可以翻来看看。上头记了不少你父亲的事。他性子闷,但内心十分柔软,也最喜欢小孩。若是当年我能将你带回南越去,他必定会十分疼爱你,也舍不得这么早就离开。”
说到这里,贺兰鸢的眼眶红了红,又借着侧脸的功夫掩饰过去了。
当年赫连煦身中剧毒,全靠着自小习武,底子好才能撑了那么多年。到了最后,他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不能下床,不能进食。大部分时候都在昏迷,全靠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放心留下她一个人。生生耗到油尽灯枯,才满心不舍地离开。
那几年里,她召集了无数名医,为他研制解药,却一直没有进展。直到赫连煦去世后第三年,才有一名民间大夫研制出了那味毒药的解药。
可赫连煦早就不在了。
那时她独处时常常想,若当时她没有心软,求着赫连煦再撑一撑,说不定就能解了毒,他们还能做一世夫妻。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叶云亭接过书,动作轻柔地将上头的尘埃拂去,轻声道:“我会慢慢看。”
……
贺氏的旧宅收拾出来后,贺兰鸢就没再住在驿馆,搬回了贺氏旧宅。
叶云亭看那些游记入了迷,索性不回宫,就在贺兰鸢给他收拾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只叫季廉回宫去传了信,说今晚不回宫了。
等李凤岐忙完了收到信时,已经是傍晚了。
他啧了一声,换了身常服,自去贺宅寻人。
刚收拾出来的旧宅未经修缮,还透着股陈旧的暮气,但四周的野草已经除尽,尘埃拂净,挂上崭新的匾额,又多了几分蓬勃的朝气来。
宅子里还没有添置下人,等李凤岐走进了前院,才有下人迎上来。
贺兰鸢正在院中喝茶,瞧见下人引着李凤岐过来,就笑了:“陛下真是一刻也等不得。”
李凤岐笑了笑,竟是默认了。在她对面坐下,左右张望了一圈,问道:“云亭呢?”
“在后头的院子里,看书看入了迷。”
贺兰鸢本来以为他会去寻人,却没想到他思索了一瞬后道:“那倒是正好,我正好有桩事想同太后商讨。”
他这么说,便是刻意避开叶云亭了。
贺兰鸢挑了挑眉头,敛起了微微的笑意:“陛下想说何事,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