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心底的不安终于说出口,叶云亭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脸埋在他腰间,闷声说:“不然还是算了,她若不想认我,我寻去也没什么意思。”
中间相隔了二十年,两人的境遇都已经天差地别,就算见面也未必能母子情深,不如不去寻,在心底留一份美好的期待反而对彼此更好。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脆弱的情态,李凤歧将手指插入他发中轻轻摩挲,思索片刻后道:“不如先看看。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说不定就是为了你来的。”
虽然他对素未谋面的岳母并没有太大的好感,对方当年就算有再多的苦衷,到底也还是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但他却见不得叶云亭难过。若对方此次忽然露面,真是为了叶云亭而来,能为他解开一个心结也是好的。
叶云亭抱住他的腰蹭了蹭,迟疑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在二楼守着,随行的护卫则在其他方向盯梢,也不怕人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夜的时间过得很慢,两人拥着毛毯靠坐在窗边,头挨着头说话。一开始叶云亭还能打起精神与他说些幼时的琐事,后来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呼吸渐轻,靠在李凤歧肩头睡了过去。
李凤歧侧脸去瞧,正对上他微颤的睫羽,落下一个羽毛般的轻吻后,才将人抱起来放在一旁的软塌上,自己在一旁替他守着。
这一守就是大半夜,望月酒楼早就打烊歇息,并没有任何动静。
本以为今日是等不到人了,谁知在天将明时,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停在了望月酒楼的侧门处。
李凤歧眼力好,一眼就瞧见那驾车的车夫乃是越长钩,车上跳下来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下盘极稳,走路悄无声息,是个练家子。
女子打了个呼哨,接着没过多大一会儿,就见常裕安与一名高挑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贵妇人穿着黑色披风,这回却没戴兜帽,面容瞧得清清楚楚,确确实实与那小像十分肖似,只是贵妇人的年纪要更大些,气质也更沉凝,明明未做富贵打扮,但通身气度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那会武的女子朝贵妇人弯腰行礼,在她耳边低声汇报了什么,隔的太远,李凤歧未能听清。却见那贵妇人神色似有不愉,蹙了蹙眉方才便转身同常裕安道别。
两人小叙几句后,贵妇人与那女子一齐上了马车,越长钩驾着马车,缓缓往北城门的方向行去。
如今天还未亮,城门还未开。她们不可能立即出城,必定还有其他的落脚处。
李凤歧沉思片刻,看了看熟睡中的人,替他将滑落的毯子掖好,留下两人守着,自己则带人跟了上去。
那马车走的不快,转过几条胡同,却是拐进了八桂胡同里去。
李凤歧想起这八桂胡同的渊源,眼神便深了深——八桂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正是曾经的汝南贺氏。
当年汝南繁盛一时,贺家家主为表忠心,将家中的子女都送往上京教养。成宗皇帝特赐了八桂胡同的一处宅邸给贺家,而贺家又买下了周边的三座宅子,将之并为一座。
后来贺氏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这处宅邸也被封了。听说因为贺家死的人太多,这处宅邸的阴气重,还传过闹鬼的传闻,所以一直荒废着。
对方来这里做什么?
李凤歧眼中划过深思,却是想到了叶云亭的生母也姓“贺”,而叶云亭无意发现的游记中,可知晓叶知礼年轻时恰与贺家的一位小姐十分熟稔。这两者之间很难说没有关联。
他带着人隐在暗处,远远瞧着。
马车在荒废的贺府门前停下,因无人打理,门前尽是杂草枯叶,大门上的封条还没撕,久经风霜后已经褪色剥落,只剩下斑驳的字迹。
贵妇人下了马车,在门前静立许久,又拜了三拜,方才重新上了马车,准备离去。
眼看着马车即将离开八桂胡同,李凤歧略一斟酌,便有了决定。他挥了挥手,便有数名玄甲护卫悄无声息地上前,将马车围住。
驾车的越长钩神情不似从前吊儿郎当,身体紧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来者何人?”
“我家主人想请贺夫人一叙。”护卫是按照李凤歧的嘱咐说的,故意点破了贵妇人的身份。
马车内。
贴身侍女看向贺兰鸢,面露惊色:“这里怎会有人知道夫人身份?”
贺兰鸢倒是镇定许多,思绪一转便道:“来人当只知我与贺家的关系。”说完将车帘掀起一条缝,眯眼打量了一番外头的玄甲护卫,低声道:“看打扮,是官兵。玄甲长刀,气势不俗,多半是那位新帝身边的人。”
侍女更加疑惑:“新帝怎会寻到夫人?”
贺兰鸢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那孩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竟然这么不凑巧,叫他撞见了。”
当时跑堂来报,他们只以为叶云亭落后他们一步到了酒楼,并未撞见他们。但现在看来,许是叶云亭当时就瞧见了他们,且起了疑心。
若不是有人专门盯梢,对方不可能这么快就跟着他们找到这里来。
跟到了八桂胡同才现身,显然是已经猜到了她与贺家的关系。
“罢了,我去见一见。”贺兰鸢并不是怯懦之人,很快便有了决定,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你们主子在哪?带我去见他罢。”
几名护卫倒也客气,收了刀,道:“夫人请随我等来。”
越长钩见状想要跟上,却被贺兰鸢摆手阻止。
八桂胡同并无其他人家,自然也没什么合适的地方谈话,李凤歧索性就寻了棵老树静静等待。
没等多大会儿,就见护卫将人请了过来,他客气地拱了拱手。
贺兰鸢见他只有他一人,神色就黯了黯:“怎么只有你一人,亭儿呢?”
她开门见山问及叶云亭,无异于主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且对李凤歧的身份并不疑惑,说明她知晓他的身份。
“他不知我来寻你。”李凤歧细细打量她,见她神色镇定,举止从容不迫,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这位贺夫人的身份必定不俗。
贺兰鸢这回倒是有些讶然:“那你来寻我是……”
想起叶云亭脆弱的神情,李凤歧微微有些不快,但念着对方是叶云亭的生母,只能压下心中不快,沉声道:“夫人不是上京人士吧?从南越来的?可是为了云亭?”
三个问题,听着是在询问,实则他已经有八成的把握。
如此不过是为了替叶云亭探探对方的底,若对方并不看重这个儿子,那今日之事,也就没必要叫叶云知晓,免得平白惹他难受。
听他问话,贺兰鸢眼神微动,却没有瞒他,直言道:“是。”
“那为何又要趁夜离开。”
贺兰鸢叹息:“当年我不得已抛下他,于他并无养育之情,既已知晓他如今过得很好,便没有必要再打扰他。”
而且她的身份,只怕会给他带来麻烦。
听到这个理由,李凤歧的神色微松,却还是道:“当年他年幼,你抛下他,他无从选择。但如今他已经及冠,要不要认你这个母亲,该由他自己来选择。”
贺兰鸢闻言神色怔忪,显然并未考虑到这个问题。
“常裕安是夫人安排到他身边的?”李凤歧继续道:“那夫人当也知道,这些年来,叶知礼待他并不好。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王氏,最近才知晓,生母另有其人。”
他虽然没明说,贺兰鸢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叶云亭对生母是抱有期待的,她不该打破这个期待。否则在他心中,自己的行为将与叶知礼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了。”贺兰鸢沉默片刻,道:“你可能安排,让我与亭儿见一面?”
李凤歧等的便是她这句话,颔首道:“时候还早,他昨晚不太快活,睡得迟,估计巳时才会醒。我命人先带夫人去驿馆休息,待他睡醒了,再安排你们见面。”
贺兰鸢神色微顿,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李凤歧微微笑道:“夫人十分谨慎,不过南越贺太后贤名远播,我虽未亲眼见过其风采,但诸多线索串一串,也能猜到几分。”
贺姓,自南越来,通身气度不凡,知晓他的身份却毫无怯意。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数来数去,唯有那位素有贤名的贺太后符合条件。
李凤歧其实也有些惊讶,他倒是没想到,叶云亭的生母竟会是南越太后。
他目光诡异的瞧了一眼贺兰鸢,心想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得上叶知礼那样的伪君子?这里头的故事显然不简单。
可惜贺兰鸢此时没有同他讲故事的兴趣,见他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再掩饰,摆了摆手,周身是与他相同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势:“既然陛下猜到了,那我也不必费心隐瞒了。此行我除了放心不下亭儿,另还有国事相商,南越使团不日便会递交国书,赶往上京。”
三言两语,便解释了自己私自潜入上京之事。
李凤歧倒是不在意此事,听她如此说,反而神色更和缓了一些。
南越太后之尊,地位并不比一国皇帝低。说是有国事相商,但两国接洽,派遣使团便可。她冒险先一步赶到上京,说到底还是知晓他登基在即,放心不下叶云亭。
话已说清,两人暂时分别,李凤歧派了四名护送护送贺兰鸢一行前往外国使臣来访落脚的驿馆,他自己则带人回去寻叶云亭。
叶云亭果然还未醒,
李凤歧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轻声说:“叶知礼虽然不是个东西,不过你母亲倒是不错。等你睡醒了,我带你去见她。”
睡着的人被他捏的痒痒,轻轻哼了两声,将脸藏进了毯子里。
李凤歧轻笑开来,看着他的眼神柔和。
他就说,这么好的人,除了叶知礼那个瞎了眼的狗东西,哪个人会不喜欢?